隔了一个甲子的时光,年过九旬的童玉才说起年轻时的妻子来依然两眼放光:“她样样比我强,书读得比我多,还会打球,抗战时期还演过话剧……”
接触久了,他还慢慢了解这个漂亮女孩鲜为人知的过去:曾是进步女学生,1939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直在四明山搞地下工作。1940年被日寇逮捕。在日本人监狱里,受尽了严刑拷打,浑身伤痕累累,可她从不屈服。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她才被释放。
“我为了打鬼子,参加了共产党。抗战胜利了,我不希望打内战。”孔雪梅与童玉才的想法不谋而合。
1948年3月8日,他们结婚了,人们笑称这是“国共合作”。
第二年,宁波解放了,夫妇俩离开了县政府,寻找新的出路。他们响应军管会的号召,办企业恢复生产。童玉才记得,妻子拿出了所有的金银首饰,买了4辆织布机,雇了5个工人,开了个小小的织布厂。
这不是做生意的好时机,1949年夏天,蒋介石的飞机还不时在宁波上空盘旋,江厦街被炸成一片废墟,飞机的嗡嗡声挑动着每个人敏感的神经,没有人敢出来逛街买东西,他们的布厂只能晚上开两个小时,根本没有生意,两三个月就支持不下去了,很快关门大吉。机器卖了折了工人的工资,他们一无所有了。
接下来,他们回乡下小学教书,但没多久,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了。因为参加过国民党的“污点”,他们被剥夺了教书的资格。不得已,童玉才只好操起自己的老本行,到宁波卖米营生。他们的生意还不错,每个月能赚40来元,夫妇俩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但好景不长,童玉才的老母亲去世了,独居乡下的老父亲没人照顾,于是他又说服妻子回乡务农。
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原点,好像他从来不曾出过这小山村。
童玉才说他不介意,田园生活也挺好。
只是,好日子不长。
4
那是一个“碰不得的伤口”
文革开始了。
童玉才被送到茶场劳动,而身为“反动派妻子”、“说不清历史”的孔雪梅,天天挨批斗。
那是很多人无法忘却的日子。
童玉才见过妻子被批斗时的样子:双手被绑在身后,头俯得低低的,像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头。她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被涨得发紫,一跪就是10多个小时……
可怜人那么瘦,怎么坚持得住?夫妇俩商量着,偷偷在膝盖下绑了点棉花,这样跪起来不那么疼。但很快就被发现了。
“让你投机取巧,剃头,反省!”孔雪梅被揪住,一头乌发被强行剃去。
也许是被打伤了,也许是积郁成疾又受了屈辱,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哇地吐了出来,她晕了过去……
两天后,心力交瘁的孔雪梅回到家,曾想偷偷自杀,所幸被儿子发现,将毒药抢了下来。“不能就这么死了,否则她这一辈子都说不清了……”在家人的劝说下,孔雪梅重新鼓起了生的勇气。
之后,童玉才听妻子讲起一些原本打算隐瞒一辈子的事。比如,刚解放的时候,孔雪梅曾在大街上遇到她的入党介绍人朱之光。朱之光很激动,说四明山的新四军地下党家属没有一个受到日寇和伪军的迫害。这说明雪梅在狱中没有叛变革命,他要给她作证,并介绍她去余姚区任党支部书记。可是,当他听说雪梅找了一个国民党军官结婚时,脸色就变了。
看到妻子的眼泪,童玉才也不禁悲从中来。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选择:当初两人的结合是不是一个错误,是不是害了她?
人生无法重新选择,也不会有假设。
后来,夫妇俩很少再提及以前的事,那是个碰不得的伤口,一不小心触碰,都是钻心的痛。
而在大儿子的记忆里,他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的阴影下,甚至一度背上了“反革命的儿子”的骂名。小学毕业,他尽管考了学区第一名,但最终还是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小小年纪就开始扛起锄头下地干活。
文革结束后,孔雪梅被平反,夫妇俩一直过着普通的农民生活。1995年,孔雪梅开始享受离休待遇,但仅仅3个月后,她就因病去世了。
至今,童玉才对所谓的待遇看得很轻。他所想要的,就是承认和尊重。老人耳朵有点背,能在他耳边大声叫声“你是抗战英雄”,他就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了。大笑时爆出的一条条血管,扯得脸上的皱纹也在剧烈颤动。
如今,老人虽然已经92岁高龄,但他身板硬朗,一个人烧菜做饭,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的书桌下面压着一张作息时间表,早上5点起床,晚上9点熄灯,一日三餐、读书看报、早祷晚祷、书法、收看《新闻联播》等等,都有明确的作息时间。
现在,他每个月有600多元的生活补助。他说,有“黄埔同学会”的补助,偶尔还有统战部的慰问金,加起来够用了。
他每天看报,刊登把原国民党老兵纳入社保消息的那张报纸,被他叠得整整齐齐:“以后可以拿给老太婆看,国家承认我们喽。” 本版文字记 者樊卓婧程 鑫本版图片 记者 戚颢 崔引 实习生李 琼金越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