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四川汶川漩口镇集中村在政府和社会各界的支持援助下，集中村村民重建起自己的家园。图为集中村宋姓村民在自己倒塌的房屋上，重建起一幢一百多平方米的新房。中新社发罗仰明 摄

　　继续我们汶川大地震一周年的特别报道。今天我们迎来了第一个512纪念日。自从经历了2008年5月12日，以后的每个5月12日都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而对地震灾区的一个群体来说，经历了2008年5月12日，他们也成为了一个特殊的群体。

　　说他们特殊，是因为在媒体眼里，他们是抗震救灾的英雄；在灾区百姓眼里，他们是重建家园的领头人；在领导眼里，他们是确保重建计划落实的根基。然而，我们不要忘了，他们还有另外一种身份，他们也是失去家园的灾民，他们也在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比起常人，他们承受了更多的压力和责任，他们要用更多的坚强和微笑，来掩盖伤痛，支撑起重建的责任。

　　三年重建，两年完成，乡镇干部身兼数职

　　(4月25日晚8点汶川县漩口镇)

　　汶川县漩口镇镇长王宇：“今天召集大家开个职工会，说实话心情比较郁闷。又星期，星期天又放不成假，我想唯一办法还是只有坚持。”

　　在漩口镇的采访，是从这天晚上的干部碰头会开始的。在这之前，镇长王宇对我们一直很排斥。

　　王宇：“我对记者，真的有一些看法，要么就是想来了解一些比较爆炸性的这种新闻，就说很有亮点的，要么就是想搞一些阴暗面的东西，我曾经赶走过一拨记者，我直接毫不客气我叫他们滚出去。”

　　在王宇的重建日记中，记录了这样一件事：2008年6月2日，今天又开了一次重建动员大会，镇里来了很多人，慰问的，采访的。有的悄悄放下钱和物就走了。有的把孩子推出来，握手，给钱，对着残疾的肢体拍照。有的组织老人和孩子，去给遇难的亲人上坟，去废墟里寻找遗物。一位老奶奶，抱着孙子的照片，哭晕了过去。

　　王宇：“我觉得这种记者很找打，好不容易她心情才平复下去，你干吗老是要去戳她的伤口，你为了完成你的稿子，你又去戳她伤口，我就觉得这种东西我觉得很不能原谅很不能容忍。”

　　最终同意我们的采访，王宇提了个条件：不能搞催泪的悼念活动，不能伤害她的干部。碰头会一直开到凌晨，从修路，到农房建设，到饮水工程，到产业恢复，干部们一一提出遇到的难题，一一讨论解决的办法。我看到，每个人都身兼数职，镇长助理唐琼芳，要分管计划生育，还要负责六个村的农房建设和接待各种来访的团体，同时，她还是镇信用社的会计。

　　漩口镇干部唐琼芳：“很多很多的时候，一到下午了都很疲惫，很累很累，但是还是得去做。”

　　王宇：“没有一个就说是比较阶段性的，比如说这个月搞农房重建下个月做什么，而是就在这么短短的大半年的时间里，所有的工作都汇集在一起，要抓的东西太多了。”

　　(4月26日早晨8点)

　　唐琼芳今天要去看望怀孕的妇女群秀。唐琼芳九岁的儿子和群秀10岁的女儿，都在地震中不幸遇难了，当时，悲伤的群秀差点寻了短见，唐琼芳经常去看她。

　　唐琼芳：“失去孩子这种沉重打击，她们是承受不了的，前阵清明节的时候，她还去上山去大哭一场。”

　　唐琼芳清楚地记得，得知群秀再次怀孕时悲喜交加的心情。

　　2008年8月5日唐琼芳日记：

　　“今天群秀又哭又笑的，真替她高兴。群秀，加油啊。这将是地震后，咱们漩口镇第一个诞生的娃娃。你得给大家做榜样。还有我自己，小涛，妈妈一直不相信你真的走了，你愿意再有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吗？”

　　唐琼芳：“以前的事你就不要想了，小宝宝要出世了。”

　　群秀：“肯定要想，怎么不想呢。”

　　唐琼芳：“走了就走了，不哭，不要伤心了。”

　　群秀：“怎么能不想。”

　　唐琼芳：“多想开心的事情，多想些好的，这些不好的，痛苦的事情我们就尽量回避它，尽量的不去想它，说句老实话，只要有人提到512这三个字，我心里都难受得很，多半很多时候，有人提，我就走了，自己学会调节自己。”

　　群秀：“我晓得了。”

　　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群秀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

　　群秀：“你还是加油，你还是该考虑了，一天就关心我们，关心这个关心那个，你内心说实话比我们还恼火。”

　　唐琼芳：“不要说。”

　　群秀：“我晓得你，到中午一下班的时候，就在那儿床边上坐着哭。”

　　村里的计生干部告诉我们，每次走访，他们都会找些理由不让唐琼芳来，可她每次还是会来。

　　唐琼芳：“有时候我来劝她们的话，可能会达到的效果可能要好一些，毕竟，我跟她们是有同样感受的人。”

　　“可是这对你太残忍了。”

　　唐琼芳：“我还是愿意。”

　　可是，回去的路上，唐琼芳还是避开我们的镜头，哭了很长时间。

　　唐琼芳：“有时候一直活在欺骗中吧？总想多做一些好事，上帝就能够眷顾我，他能够把儿子还给我。”

　　对儿子，唐琼芳一直有一份愧疚，地震发生当天，漩口镇伤亡严重，唐琼芳和丈夫都投入了救援，直到三天后，才赶回映秀镇寻找儿子。

　　唐琼芳：“我想他也不会怪我们的，因为那个时候，确实我们走不开，我们这边也有遇难的人，幼儿园就在离我们那个镇政府不远的地方，得去抢救孩子。”

　　唐琼芳没想到，灾难之中，儿子就读的映秀小学已经被夷为平地，学校的400多名师生，有300多人遇难，夫妻俩找遍了所有的角落，一具遗体一具遗体的辨认，也最终没有找到儿子。

　　唐琼芳：“谁能承受这个事实，没人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的，真的，我不死心，我没有看见他的尸体，我真的不死心，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在被地震摧毁的家里，唐琼芳只找到了儿子的篮球。

　　唐琼芳：“那是他最喜欢的，没有一天晚上睡好过，很多时候其实，我是靠安眠药来维持的。”

　　(4月26日，上午10点)

　　这天上午，王宇跑了三个建设工地。三个工地面临着同样的难题，资金不够，这根位于未来新村中心位置的电线杆，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注意，准备移走的时候，发现需要一大笔费用。

　　汶川县漩口镇镇长王宇：“电力公司来看这个线路的拆迁费用大概要30多万，后来我们自己私下找到那种懂电的人，就说核算下来大概需要17万多一点。”

　　另一处工地遇到的问题，是通信公司的机房。按照事先的预计，挪走机房只需要十多万，可是要施工时发现需要200多万。

　　王宇：“因为他里面有一百多万的机器线路，拆它的机房，意味着这一片区所有的通讯全部要中断，那么你必须要让他建好了一个机房以后，再来拆这个旧的，电信公司他就说我承担不起。”

　　第三个村的难题是安居工程旁边的一条河。

　　王宇：“我们想的就是，利用原有的河的弯道，就这样弯弯曲曲上去，但是老百姓现在不同意，老百姓认为有弯道，就担心泥石流，要把这条河一条直线。”

　　河道取直，至少需要增加20万元工程款。

　　王宇：“可能在平时不算个什么大数目，但是现在我就觉得，20万对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

　　王宇说，地震把家园破坏殆尽，幸存者面临的是一场战争，一场关于如何活下去的战争。

　　王宇：“援建你的资金就是2.8个亿，2.8个亿你比如说学校就要花去你2000到3000万，医院，那么估计就在接近一个亿左右，居民安置房，所有的道路，水利设施下来，做下来2.8个亿是，就说是远远不够的。”

　　记者：“缺口有多大？”

　　王宇：“大概要6.2个亿左右。”

　　2008年7月1日王宇日记：

　　“今天县里开会，提出三年重建，两年完成。怎么完成呢？资金、建材、技术人员，样样都缺。可恶的地震，把什么都毁了。但是，王宇，你是个爷们，你还活着，你没有资格逃避责任。”

　　王宇：“能够想到的办法就是暂时的不去动它，就这样悬空，然后把周围挖一点，等到他这个厂恢复生产之后，他厂自己的线路改掉，你现在要动它，就是你去动它，就得付钱。”

　　至于这条河要不要追加20万改河道，王宇有些犹豫，想回去听听援建组的意见。

　　王宇：“这东西关系到生命，两侧的像这种垮塌的这种堆积体太多了，一场大雨的话，可能引起山洪的爆发。”

　　(4月26日下午1点漩口镇小麻村)

　　重建以来，灾区的工作方式变成了“白加黑”

　　漩口镇干部唐琼芳：“对，这个文件当时是发给小麻村村委会，这个文件就是错的，不管是不是错的，政府有行政执法的权利，你认为是错的你可以提起行政诉讼，我肯定要诉讼。”

　　小麻村这起宅基地纠纷，唐琼芳来调解过很多次。地震发生后，漩口镇变成了地质灾害多发区，能用来盖房的坡地很少。重建过程中，政府把宅基地进行了统一征用，重新划分，这块宅基地原本是王家的，后来分给了马家，可王家不同意。

　　村民：“这个宅基地是抓阄抓的，现在政府下个文喊我兑换，喊我占这上头来，你说这个有没有道理。”

　　“您觉得兑换不合适吗？”

　　村民：“那个地顺路，做点小生意，老的几十岁了，他们摆个烟摊摊把生活维持着。”

　　唐琼芳说，村里本想给马家再找一块宅基地，但是马家人口多，土地需要量比较大，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王家的宅基地没协调下来，唐琼芳想跟另一户村民商量商量。

　　村民：“反正我那个地没征用。”

　　唐琼芳：“你咋会没征用？不要讲谎话，要讲道理。”

　　村民“我哪讲谎话。”

　　唐琼芳：“我是没拿到钱，我翻了单子的，现在单子还在我手上，你看下这个是不是你领的，我跟你说，何天仁，0.361亩，这个是你领的3610块钱，何天仁签的字，而且按的拇指印。”

　　村民“我不晓得。”

　　唐琼芳：“话不能那样说，你要讲道理。”

　　何大爷的房子在地震中被摧毁了，想在以前的地方把房子再修起来，不同意置换，唐琼芳又找到了老人的子女。

　　唐琼芳：“这个我们能够理解，都晓得老汉是那个脾气，以前他这个脾气我们也理解，以前我们也接触过，这个我们不怪他，但是反过来说，必须要保证老百姓有宅基地修房子，没有哪个愿意再去住第二次过渡房，就辛苦你了，姊妹。”

　　“好，你走了”

　　唐琼芳：“我们是跟老百姓有承诺过，9月30号之前必须要完成，因为冬天住帐篷或者是过渡房屋真的是挺冷的，去年冬天的时候我们想了很多很多办法，才能够过了冬天，然后所以今年我们不能再让老百姓住那种过渡房。”

　　(4月26日下午5点集中村)

　　在集中村，王宇发现驻村干部张碧红情绪很低落，想单独找她聊聊。王宇拒绝了我们对谈话现场的记录，他说，张碧红有七位亲人不幸遇难，一直难以从悲痛中走出来，不愿意让我们的镜头打扰她。

　　汶川县漩口镇镇长王宇：“家里的情况她不愿意讲，不想去讲那些东西，我们也不想去问，反正能够做一些事情，你比如刚才问她想调动去映秀镇去陪她的父母，我说可以。”

　　王宇说，1万人口的漩口镇，在地震中有1800多人遇难，几乎每个人都失去了同事，朋友，甚至是亲人，抚平伤口，遇合伤痕，还需要更多时间。

　　2009年1月16日王宇日记：

　　“快过年了，公墓那边爆竹声和哭声不断，听得人心里憋闷。房子倒了可以重修，路毁了可以再建，失去亲人的伤痛，用什么能抹去呢？”

　　王宇：“年三十，没放假，全体职工就在这里过的，唱歌开始热闹，我觉得都不太正常，我都觉得是带着一种发泄，这个天花板，就把我抛起来扔起来，我就把天花板摔成三块，然后每个人都被抛起来，就这样狂欢。”

　　王宇说，重建以来，灾区的工作方式是白加黑，五加二，工作量比以前增加了五六倍，半数以上的干部都没休过一天假。

　　王宇：“连基本的放假你都不能保证，你不要说奖金、疗养、休假，能给什么，什么都不能给，工资，两万多块钱，有时候就感觉有点难受，我觉得挺对不起大家的。”

　　在集中村，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让王宇紧皱的眉头暂时舒展开来。

　　记者：“你儿子有多高多大？”

　　王宇：“我都不知道多高。”

　　记者：“不会吧。”

　　王宇：“反正他们幼儿园是最高的，个最高的，4岁。”

　　记者：“有一阵没见了吧？”

　　王宇：“有一阵没见了。”

　　王宇的家在距离漩口镇不到20公里的都江堰市，地震后，他一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家。

　　王宇：“那天，下午6点半回去了一趟，饭吃了之后，又赶紧又回这来了，儿子就在讲，爸爸，欢迎你下次到我们家来玩，四岁，那天心里比较难受。”

　　(4月26日晚上7点)

　　有两个村急需要工程款，唐琼芳赶回来的时候，信用社已经下班了，她急匆匆的找到了工作人员。

　　唐琼芳：“他这个点主要是正在赶工期，主要赶工期就要等着要用钱，你给他录一下，今天打两万，明天再打两万出来。”

　　因为资金紧张，建设用地又少，干部们的安居房还没有开始建，唐琼芳现在的家，就是这个不足5平米的活动板房。

　　唐琼芳：“那个只叫一个窝，但是比起我们地震的时候，真的条件好多了。应该说地震的当晚，我跟你说地震的当晚就是这样的，一块一块的牌子，我们把它拿里顶着，就这样过了一晚上，老百姓有地方住，老百姓我们要给他搭篷，然后我们自己没地住，一个遮雨的地方都没有。”

　　5月28日有个香港慰问团要来，唐琼芳晚上还要去准备接待物资，等车的空闲时间，他给丈夫打了个电话。

　　唐琼芳：“你在哪儿？那好嘛，那你吃，你先弄着，我还没下班，我还在上班。”

　　唐琼芳说，这些日子，丈夫常说5月12号会是一个坎，她有些担心，小涛遇难以后，夫妻俩一直尽量避免谈起儿子。

　　唐琼芳：“从来都不谈，不会提及的这些，应该说在两个人之间，谁都不愿意对方伤心。”

　　山上建了个遇难者公墓，唐琼芳一直没有勇气去，儿子生日那天，她终于去了一趟。

　　唐琼芳：“我只想去看看。”

　　记者：“跟他说话了吗？”

　　唐琼芳：“没有，说不出来。”

　　那天唐琼芳给儿子写了一封信，她说，总要跟儿子告个别：“小涛，我的宝贝，到现在妈妈也不知道你在哪个角落，妈妈无数次去找你，可是找不着。天下雨了，你躺在冰冷的地下，冷不冷，怕不怕呀。妈妈想你，盼着你回来，但是妈妈知道，你回不来了。小涛，为妈妈自豪吧。妈妈很坚强，妈妈会亲手把咱们家再建起来的。小涛，我的宝贝，原谅妈妈现在不能去陪你，因为有很多人需要妈妈，妈妈不能当逃兵。我的孩子。永别了。”

　　农房重建，重中之重，产业发展同样重要

　　唐琼芳：“我只能叫自己加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努力的朝前走。”

　　(4月26日晚上8点)

　　晚上，王宇召集集中村的村民开了一个动员大会。

　　汶川县漩口镇镇长王宇：“我今天把大家喊到这儿来，我心里很着急，就昨天开始接待了，连铺床都要我们去帮着铺，我就实在搞不明白，这个钱到底是哪个在挣？”

　　农家游是重建过程中，漩口镇重点发展的一个产业，村民们服务意识跟不上，王宇有些急了。

　　王宇：“农房重建，重中之重，但是同样对于我们来说，产业发展重不重要？光去修房子去了，今后吃什么，三年中山广东援建走了之后怎么办？”

　　开完动员会，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饭还没吃，那怎么办，凉了？”

　　王宇：“没事，唯一的地震之后就是喜欢喝茶，每天说话说得比较多，废话比较多。”

　　手机里有一个家里打来的未接来电，王宇打回去的时候，没有人接。

　　王宇：“估计睡了。”

　　音乐是爱人帮他准备的，不过王宇说，基本顾不上听。

　　王宇：“领导讲了三次，让我把手机关掉出去就说，认认真真的休息一个星期，但是我觉得好像是奢望，很多事情你得拍板，那就基本上没有机会走。”

　　记者：“调离，离开？”

　　王宇：“那我今天跟你讲的，这个是自己的心里接受不了。”

　　十一点，援建组打来电话，说有份河堤建设的方案发到邮箱了，需要王宇尽快定夺。

　　王宇：“我唯一有点绝望的那一瞬间可能就是5月12号那一天，之后，那么你看到的就所有的东西都是希望，你看到部队进来，看到我们的志愿者进来，药品食品源源不断送进来，看到那个挖掘机在开山，在挖路，那些都是希望，明天肯定会更好。”

　　记者：“一定吗？”

　　王镇长：“一定。”

　　漩口镇重建日志：

　　2008年5月，开始清理废墟。

　　2008年5月，开始搭建过渡房。

　　2008年6月，饮水工程开工建设。

　　2008年6月，受灾群众安居工程开始选址。

　　2008年8月，被地震摧毁的道路抢修完成。

　　2008年8月，400多处滑坡的山体，被重新整固。

　　2008年9月，产业恢复方案确定。

　　2008年12月，漩口小学动工。

　　目前，4家企业已恢复生产。

　　17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正重新孕育着新的生命。

　　一年了，生命的绿意，再次点染曾经破碎的家园。

　　一年了，信念和精神，一同在废墟上长高。

　　一年了，逝者安息，生者保重。

　　(主编：卢小波 记者：庄严 摄像：刘勋)

稿源： 中国新闻网 　编辑： 胡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