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悉老伯大人在故都弃养之讯。抗建时期，能含苦茹辛，谨守岗位，便是功在国家。他日北定中原，陈年家祭，告慰灵前，上人子显扬继善之道。”这是一封由时任故宫博物院总务长励乃骥就成都办事处主任那志良父亲逝世、写于1942年6月23日、现保存在故宫博物院的吊唁函。

　　“谨守岗位，便是功在国家。”寥寥数言，深情而坚定。事实上，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鄞县马氏”马衡院长是宁波人外，故宫文物南迁的路上还有不少宁波人，例如“象山励氏”“柴桥虞氏”。

从左到右分别是励乃骥、励芝先、励钧先

　　人物名片

　　励乃骥(1897—1969)，宁波象山县东溪人。谱名先渊。文博专家、教育家。曾任宁波省立四中校长、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总务科长、宁波省立三中校长、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中国文化服务社出版部主任、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院长、上海文史馆馆员等职。抗战期间，励乃骥参与故宫文物南迁、西运、东归工作。

　　励芝先(1908—1996)，宁波象山县东溪人。先后做过学徒、司机，后参军进入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在成都航空委员会川康、滇缅公路做运输工作。1946年，参加故宫博物院文物东归运输工作，任押运员和管理员。抗战期间，励芝先参与故宫文物东归工作。

　　励钧先(1914—1987)，宁波象山县东溪人。又名励仲华、励刚。先后做过教员、记者、编辑等工作。1940年起，在故宫博物院乐山办事处、峨眉办事处担任故宫文物保管工作，曾任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负责人、商务印书馆编辑部主任、中国盲文出版社副社长等职。抗战期间，励钧先参与故宫文物西运、东归工作。

　　一

　　励乃骥：谨守岗位，便是功在国家

　　说起励乃骥与故宫博物院的缘分，不能不从他在北京大学的求学经历讲起。1920年，励乃骥毕业于北京大学，马叙伦就是其大学期间的导师。

　　早年，马叙伦曾因一时经济困难，需要400元大洋周转，励乃骥得知情况后，马上与家父商量，家父卖掉一部分田地筹集资金支援马先生。1927年北伐战争期间，蔡元培、马叙伦两先生因为策动北洋政府浙江省省长夏超独立失败，遭军阀孙传芳通缉，由励乃骥护送蔡、马两先生至自己的家乡象山避难。

　　马叙伦长期与励乃骥保持通信，信中都是称励为“德人兄”，可以说马先生已经把他的学生当作兄弟和朋友。而且，励乃骥父母、妻子以及妹夫之父亲纪子庚的墓志铭都是马先生撰写的，足见马叙伦与励乃骥的师生之情之深。

　　1935年4月，正是经北大导师马叙伦推荐，励乃骥出任了故宫博物院总务处第四科（总务科）科长，直接投身至故宫文物大迁徙工作。1937年北平沦陷后，他辗转回到象山创办“立三中学”。

　　1939年，抗日战事越来越紧张，故宫文物转移工作也越发繁重，励乃骥应马衡之召，再次被请回故宫博物院担任原职，赴重庆参与文物大迁徙保护工作。

　　在马衡院长的领导下，身为总务科长的励乃骥带领科室同事，清点文物、索引编目，踏上了大批文物南迁、西迁的漫漫长途。

　　在文物迁徙的过程中，充满了艰难险阻，常常会面临生命的危险。赴重庆的路上就先后有两次遭遇凶恶的盗贼。这些经历，让励乃骥更加意识到文物保护工作的重要性和艰巨性，他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加强了仓库的安保措施，日夜守护着这些珍贵的文物。

　　文物迁渝期间设立故宫博物院重庆总办事处，励乃骥任重庆总办事处科长、人事股长。据《故宫文物南迁档案汇编》记载，其在此期间主持制定《战时文物保管细则》。

励乃骥呈马衡院长的信函

励乃骥、吴荣华就领取公粮问题致那志良函

　　1939年7月，励乃骥又接受了一项特殊的任务，以鉴别古物专员的身份，与故宫古物科科员傅振伦一起护送文物精品赴苏联举办莫斯科中国艺术展览会。

　　当时，赴苏联参展的文物有1890件，其中有不少稀世珍品，如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明代画家仇英所绘《上林赋》，陈枚等人临摹清院本《清明上河图》等。

　　1941年6月22日凌晨，随着苏德战争的爆发，中国艺术展览会被迫中断。这时候，这批中国文物的命运引起了国内各方关注，但当时中苏双方都处于战乱之中，如何保证中方文物安全回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经中苏双方长时间的磋商交涉，终于制订了一个完备周详的文物回国计划——《飞运古物办法》。

　　北平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特派励乃骥随行押运并负责文物的装机、换机工作。这是励乃骥继护送文物出境后的第二次苏联之行，1941年9月8日，肩负重大护宝使命的励乃骥与赴苏文物同机抵达重庆，9月23日，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理事王世杰、张道藩、罗家伦及院长马衡开箱点验无误，中国文物终于安全回家。

励乃骥（左一）、傅振伦（右一）在莫斯科苏联中国国际艺术展览会现场

　　1945年抗战胜利后，很多内迁人士纷纷离渝归乡，而励乃骥仍留在重庆继续守护文物，继续履行着他自己手书“谨守岗位，便是功在国家”的诺言，又一次投身于故宫文物东归的工作中。

　　直到1947年，励乃骥才带着家人，和同事们一起护送故宫文物回归南京。1948年，励乃骥又应马衡院长之邀，转赴北平复任故宫博物院总务科长。

　　1949年初，因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部分人员去了台湾，励乃骥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院长。同年9月，励乃骥才持解放军南京市军管会开具的《回籍证明书》回到东溪老家。

　　二

　　励氏兄弟：三人三路守护国宝

　　励乃骥的东溪同族兄弟励钧先、励芝先先后与故宫文物南迁的结缘，与励乃骥这位族兄的一位朋友不无关系。他就是曾在北京大学担任助教，也是励乃骥担任宁波四中校长时的高中部主任和国文教员——欧阳道达。

　　励钧先正是欧阳道达在宁波四中初中部的学生。后来，励钧先考入杭州高级中学师范训练班，曾赴上海参加抗日救亡运动，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8月，时任故宫博物院乐山办事处主任的欧阳道达写信给励乃骥，希望将励钧先安排到乐山办事处工作。励乃骥同意欧阳道达的意见。

　　当时乐山有7座库房共存放了9361箱文物，励钧先与同事们负责其中三氏祠库房的保管工作，三氏祠存放着2107箱文物，是7座库房中文物数量最多的库房，其管理工作十分繁重。励钧先为保护故宫文物尽心尽责，深受同事好评。1945年8月，峨眉办事处缺乏人手，励钧先又作为骨干调往峨眉办事处工作。

　　而励芝先也是欧阳道达的学生，后经欧阳道达的介绍到杭州武林合营汽车行学习汽车驾驶与维修，学成后到上海昌泰营造厂做了汽车司机。1937年，励芝先来到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做了校长徐培根的司机（徐培根也是象山人，是殷夫的哥哥），1940年初，又随航校西迁到成都，励芝先受命投入通过滇缅公路了运送抗战物资的队伍，直到抗战胜利前夕。

　　抗战胜利后，故宫南迁文物开始东归重庆、南京，需要大批经验丰富的运输人员。于是，乐山办事处主任欧阳道达就力邀励芝先加入。励芝先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老师的邀请，立刻联络曾经一起参与滇缅公路运送作战物资的战友们，并选定了川湘、中美两家专业运输公司，承担乐山至重庆段运输，每日往返120公里。

　　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档案显示，其车队在1946年8-12月间创造“零破损”记录。励芝先首先负责乐山陈祠文物库的运输工作，之后又配合同事开展安乐段水路转拨工作。为利于工作，他不辞辛苦搬到了马鞍山附近的明月村暂住，夜以继日地投身于乐山文物东归重庆的繁重任务之中。

　　经过一年时间艰苦卓绝的运输工作，至1947年3月，文物安全结集重庆。这时，励乃骥、励钧先、励芝先三兄弟也因为相同的护宝使命而在重庆团聚。故宫文物结集重庆后，共分成甲、乙、丙三组分别由巴县、乐山、峨眉三个办事处负责保管，励芝先、励钧先分别负责乙、丙二组的文物保管工作。

　　1947年5月，故宫护宝人终于迎来了翘首以盼的文物复员的喜庆日子。故宫文物分别由水陆两路安全运抵南京，存放于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朝天宫文物库。

　　1948年底，故宫博物院召开理事会，决定挑选精品文物运往台湾。这个决定遭到了许多故宫职员的反对，励乃骥和欧阳道达更是激烈反对，但是尽管他们多方游说，想要阻止文物去台，但毕竟是势单力薄，回天乏术。

　　当年12月22日，第一批320箱故宫精品文物由国民党海军部中鼎舰运往台湾。1949年1月，又有2652箱文物分两批被运往台湾。

　　励芝先和励乃骥先后辞职回乡。励钧先和欧阳道达还留在故宫为护宝做最后的努力，当有关当局还计划将第三批文物运往台湾时，欧阳道达、励钧先立刻组织工友们将朝天宫文物库的大门用水泥死死封住，成功阻止了文物再次运台。

　　南京解放后，励钧先还曾担任过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负责人的工作。

1949年8月1日，故宫南京分院同事在文物保存库前合影。（励乃骥、励钧先分别在第二排、第三排中间位置）

　　1951年9月，励钧先被调往北京从事新闻出版工作。励乃骥离开故宫后，历任上海中学、新沪中学教员，上海文史馆馆员。励芝先1949年初回到家乡浙江象山县东溪村务农，1954年在象山县人民医院参加工作直至退休。

　　他半生戎马，为国家复兴、文化维系奋斗不息、工作不止，却又甘于平凡，复归平静，从不与人提及往事，从未表功求偿，成为了中国文化守护者的又一典范。

　　人物名片

　　虞和寅（1884—1959），宁波镇海柴桥人。近代地矿学者、翻译家，中国地质学会的早期会员，中国工程师学会、中国天文学会会员，中国博物馆协会会员、发起人之一。曾任故宫博物院庶务科、保管科、会计科科长，古物移交委员会、接收委员会委员，安徽省工业厅厅长等职。

　　抗战期间，虞和寅参与故宫文物南迁工作。

　　三

　　虞和寅：“三科”“两委”建功

　　要说起虞和寅，不能先提提他具有传奇色彩的兄长虞和钦（1879—1944），他是一位清末民初“过渡时代”游走于科学、教育、军政界、实业界的知识分子，是中国近代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新型知识分子。

　　他是清代的格致科进士、翰林院检讨、学部图书局理科总编纂、资政院候补议员；他也是民国初山西、热河省教育厅长、西北军财务委员、京绥铁路货捐局总办兼绥远货捐分局长；他又是上海灵光造磷厂、开明灯泡厂、葡萄糖厂等企业的创办人；他还是最早向国内读者介绍了化学元素周期律，并制订了有机物系统名称的化学家；在政界辞归后，他甚至开办国际舞学社4年，于寓所教授书诗琴艺，“隐于书画诗琴舞”，自号“五隐先生”。

　　虞和寅少年时同兄长虞和钦一起求学，一起赴上海创业。干过革命，日本留学期间潜渡到山东都督府任军事科科长，筹划推翻清政府；当过教员，担任过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今北师大）老师；搞过矿业，曾在农商部负责工矿业调查研究，写就了该部“矿业报告”丛集的第一册，是中国工商矿业调查报告中的权威史书，至今仍珍藏在中国历史档案馆；爱好博物学，虞和寅编辑的《博物学教科书》被列为教育部审定教材，其编写理念影响了民国中小学科学教育体系。中国国家图书馆藏1916年再版说明记载，该书“首开系统博物教学之先河”，是中国最早的博物教科书，他也因此成为中国博物馆协会最早的发起人之一。

虞和寅编辑的《博物学教科书》是中国最早的博物教科书

　　虞和寅这样一位涉猎广泛、造诣颇深的年轻人与故宫博物院的缘分，与他的老上司、曾任国民政府行政院农矿部部长易培基于1925年10月担任故宫博物院首任院长有关。对博物学有着很深研究、曾在农商部有着突出表现的虞和寅，竟然先后担任过故宫博物院总务处第一科（庶务科）科长（1932年）、第二科（保管科）科长（1933年）、兼代第三科（会计科）科长（1934年）。若算上励乃骥曾担任的第四科（总务科）科长这一职务，很难想象故宫博物院总务处的四个科室都曾由宁波人管理。

　　凭借专业上的优势，虞和寅还先后担任过故宫博物院古物移交委员会和接收委员会两委委员。1935年3月28日，虞和寅亲自押送故宫博物院第三批古物共2972箱又62包南下上海。其间还担任过为故宫文物南迁而专门成立古物点收委员会的主任。

故宫文物南迁途中旧影

　　易培基院长因“盗卖故宫文物”的“莫须有”罪名受到弹劾并病逝，他成为少数几个为易培基仗义执言、论理喊冤的人之一，这一系列事件也对虞和寅产生了一定的影响，1935年后关于他和故宫文物院相关可以查询到的资料线索就中断了。

　　但据《北仑文史》记载，虞和寅在新中国成立后调任安徽省工业厅厅长，负责全省工业建设。其子虞哲琪捐赠的史料中提及，他在此期间仍关注文物保护，曾建议将安徽地方文物纳入国家保护体系。说明故宫文物保护、南迁的工作经历对他的影响也十分深入。

　　四

　　重拾：拼接起历史的碎片

　　历史的尘埃总会在岁月的长河中逐渐沉淀，但总有一些执着的探索者，试图拨开这层厚重的尘埃，让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故事重见天日。在故宫文物南迁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宁波籍人士的贡献，正是在这样的努力下，才逐渐清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2011年，故宫博物院院刊4月期专门刊载了一篇《励氏三兄弟和他们的故宫缘》，人们才得以了解宁波象山励氏三兄弟共同参与故宫文物南迁的事迹。如今，在象山乡贤剪纸馆、象山宁波帮家园都有励乃骥及励氏三兄弟的纪念形象与事迹展陈。

　　2022年，励乃骥先生历史资料陈列室“德人堂”暨民进浙江省会史教育基地正式在象山县墙头学校设立。陈列室分为“丹心系教育”“热血护国宝”“烽火民进情”三个部分，系统介绍了励乃骥先生投身革命、心系教育的事迹。

　　近年来，随着虞和钦、虞和寅后代通过回乡寻根、文物捐赠、参与纪念活动等方式，与宁波建立了紧密的文化纽带，也让家乡人民有了更多了解、熟悉他们的信息与线索。

　　2020年12月，虞和钦嫡孙虞哲谅、虞和寅孙女虞哲琪向中国港口博物馆捐赠45件（组）珍贵史料，其中就包括：收录有李四光、虞和寅等留学生信息的《大阪高等工业学校中华民国留学生同学录》（1914年）、《国立北平大学工学院一九三零级毕业同学录》、手稿《虞和钦小传》、虞和寅留学生甄别（甲等）证书、大总统徐世昌策令等。

　　虞哲琪表示：“爷爷留下的东西一定要捐赠给家乡博物馆，让后人了解他为国家民族做的贡献。”

　　在故宫文物南迁这场跨越时空的文明守护中，宁波人用智慧、勇气与担当，书写了属于自己的篇章。其中，马衡的南迁决策、励氏兄弟的生死相搏、虞和寅的科学管理，共同构成了故宫文物南迁传奇的一抹宁波色彩。这些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记忆碎片，正在当代宁波人的努力下，重焕光芒，成为激励后人的精神灯塔。特邀嘉宾 沙力 黄江伟/文 郁伟年/主编

编辑： 陈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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