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中国戏曲史上,梅兰芳与周信芳被公认为两位并峙的丰碑。其中,周信芳不仅是麒派艺术的创始人,更在中华民族最危难的时刻,以舞台为战场,用一出出慷慨悲壮的爱国历史剧,激发了全民的抗战意志,留下了“艺术为民”的不朽典范。
1994年12月27日,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江泽民同志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的纪念梅兰芳、周信芳诞辰100周年座谈会上讲话说:“振兴京剧和民族艺术,需要有一大批立志献身这一事业的优秀人才。我们要有战略眼光,努力造就21世纪的京剧人才、民族艺术人才。要办好戏曲和艺术院校。”

人物名片
周信芳(1895—1975),浙江宁波人,艺名麒麟童。京剧表演艺术家、京剧麒派艺术创始人。曾任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上海京剧院首任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等职。
抗日期间,周信芳组织移风社,排演《文天祥》等爱国历史剧。
一
铁幕:文化高压下的历史剧突围
抗战初期的文化空间笼罩着双重铁幕。国民政府于1932年5月颁布的《宣传品查禁标准》,将“抗日”等同于“赤化”,规定“凡涉及中日问题者,须经中央宣传部审查核准方得发表”。
1935年《出版法》进一步细化审查条款,要求出版物“不得有不利于国民革命之记载”,上海新闻检查所每日扣押的抗日稿件达数百件之多。
更具压迫性的是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日军通过《上海公共租界临时法院组织条例》,将新闻审查权直接纳入军事管制体系,规定“任何涉及皇军之负面描述皆属非法”。
在租界区,英国驻沪总领事于1939年秘密发布《对华宣传限制令》,要求“避免使用‘抗日’‘侵略’等刺激性词汇”,《申报》《新闻报》等大报被迫采用“抗X”替代“抗日”,连《义勇军进行曲》也只能以《进行曲》为名刊登,甚至出现“伟大的抗X武装先锋队”等荒诞表述。
这种语言阉割政策形成诡异的文化生态:舞台上的岳飞只能称“抗金”,剧本里的“收复失地”必须改为“恢复旧土”,连《满江红》中的“壮志饥餐胡虏肉”原词都被勒令改为“壮志饥餐飞禽肉”。
文艺界以历史题材为突破口,借古喻今,在审查缝隙中构建起隐蔽而有力的抗战话语体系。
在戏剧领域,陈白尘创作的《大渡河》(1942)以太平天国石达开兵败大渡河的故事,暗喻抗日军民的悲壮抉择,通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台词传递民族气节。
欧阳予倩改编的《忠王李秀成》(1941)则以李秀成抗击清军的事迹,影射全民抗战的必要性,剧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呐喊,引发观众强烈共鸣。
文学界以历史小说和杂文为武器,郭沫若的《屈原》(1942)借战国时期屈原的爱国情怀,痛斥投降主义,剧中“雷电颂”成为鼓舞民众的精神号角。
聂绀弩在《历史的奥秘》中以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的故事,隐喻“团结御侮”的现实意义,文章在《野草》杂志发表后,被秘密翻印成传单在沦陷区流传。
电影界通过历史题材突破审查,卜万苍导演的《木兰从军》(1939)以“替父从军”的经典故事,将“忠孝节义”转化为“保家卫国”的抗战动员。
影片中“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台词,配合花木兰女扮男装英勇杀敌的镜头,成为大后方最卖座的影片,票房收入全部捐作抗日经费。
版画领域,江丰的《清算斗争》(1942)以延安整风运动为背景,通过农民清算汉奸的历史场景,激发民众对侵略者的仇恨。野夫创作的《梅世君烈士》(1939)以写实手法刻画革命烈士形象,木刻线条如刀削斧凿,传递“为有牺牲多壮志”的精神力量。这些作品通过秘密印刷社发行,在沦陷区形成独特的视觉抗争。在京剧领域,周信芳领导的移风社创造了独特的“历史编码术”。
1937年上演的《明末遗恨》,表面讲述崇祯帝煤山自缢,实则通过朱由检之口痛斥“文臣个个可杀”,暗指国民政府的消极抗日。该剧在卡尔登戏院连演34天,场场爆满,有观众在留言簿写道:“看闯王进京,想东三省沦陷,泪湿衣襟者众矣”。
据不完全统计,抗战时期发表、出版的剧本多达1200余部。这些作品以“历史蒙太奇”策略,既符合审查要求,又通过文化基因唤醒民族记忆。这种文化抗战的智慧,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注入了深厚的精神动力。
二
呐喊:金邦兵马强,南朝无人敌
周信芳在1937—1941年间主演或策划的17部历史剧中,有11部以抗敌卫国为主题。
1937年11月的上海卡尔登戏院,台幔低垂,弦管声咽。当周信芳饰演的史可法在“扬州十日”场景中振臂高呼“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时,台下观众席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甚至泣不成声;
1937年《明末遗恨》上演时,他特意将“反清复明”改为“抗暴安民”,通过崇祯之口说出“异族欺凌我族,唯有奋起抗争”,租界巡捕房虽到场干预,却因台词无明确指向而作罢;
1940年创作的《徽钦二帝》则采用“时空错位法”。剧中宋徽宗哀叹“金邦兵马强,南朝无人敌”,台下观众却能清晰联想到日军铁蹄;
当钦宗喊出“若得归乡,定当重整山河”时,剧场里自发响起“还我河山”的齐呼;
1941年《文天祥》的排演更具传奇色彩:为规避“反日”嫌疑,剧本将元军改为“北方劲敌”,但周信芳在“零丁洋”唱段中,故意将“身世浮沉雨打萍”唱得哽咽沙哑,手指指向东北方向,观众心领神会,掌声经久不息。

周信芳在《明末遗恨》《徽钦二帝》中的剧照
日伪势力对周信芳的威胁从未间断。
1940年10月,汪伪76号特务头目吴世宝设宴“邀请”周信芳赴南京为“东亚共荣圈”庆典演出,席间推来装满金条的礼盒,威胁道:“麒麟童若不识抬举,这硝镪水可不长眼睛。”
周信芳拍案而起:“我这颗头颅早就在戏台上卖给民族了,要杀要剐随你,但戏不能唱给汉奸听!”说罢掀翻盛满硝镪水的铜盆,滚烫液体溅在特务脸上,现场一片混乱。
事后,地下党安排他躲进法租界天主教圣母院,他仍在修女宿舍里修改《桃花扇》剧本,将“国在哪里?家在哪里?”的唱词改为“敌在哪里?我们在哪里?”。

《半月戏剧》上整版介绍周信芳剧照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查封卡尔登戏院,周信芳转而组织“星期小剧场”,在弄堂里搭台演出《打渔杀家》,当唱到“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时,台下观众齐声高唱,形成罕见的“台上台下共抗战”场景。据当时参与演出的琴师回忆,周信芳每次谢幕都会刻意展示戏服下的“抗敌演剧队”臂章,尽管灯光昏暗,但观众总能看到那抹鲜红。
这些爱国历史剧的排演,用“历史蒙太奇”策略,既符合《租界戏剧审查章程》中“不得涉及当代政治”的规定,又让观众在历史类比中获得情感共鸣,这已不仅是周信芳作为京剧大师艺术生涯的高光时刻,更成为抗战时期文化抗战的标志性事件。
《中国京剧史》也重点介绍了爱国历史剧的基本剧情和演出效果。“麒麟童早在1932年淞沪战争以后就在上海组建了‘移风剧社’,目的是想把上海苟且偷安、妥协投降的风气转移过来。主张多演爱国剧目,激起民众抗战热情。”
三
周信芳:从艺术革新者到文化战士
抗战爆发后,沿海话剧力量的一大半都进入内地和敌后,投入抗战。但戏曲队伍也并不落后,以京剧为代表,抗战使得这个队伍、特别是很大一部分上层人物受到一次巨大震撼,从而获得了深刻的政治觉醒和艺术觉醒。
1925年,他在《汉刘邦》中首创“体验派”表演法,借鉴话剧舞台上的人物的心理刻画,让刘邦在“鸿门谢罪”时双手颤抖、眼神游移,打破传统“架子花脸”的刻板模式。
1930年赴京演出时,他与欧阳予倩合作改良京剧舞台,引入立体布景和灯光调度,在《赵五娘》中用追光灯突出“卖发葬亲”的悲情瞬间,开创“麒派”重体验、重真实的表演体系。
他还将电影蒙太奇手法融入《萧何月下追韩信》,设计“三重时空”表演:舞台左侧是月下追人的萧何,右侧是策马疾驰的韩信,背景投影是刘邦焦急踱步的剪影,通过身段与光影的配合,展现“求贤若渴”的心理层次。
抗战期间,当梅兰芳蓄须明志、程砚秋荷锄务农时,周信芳选择以舞台为战场,用历史剧的艺术张力突破文化封锁,在日伪统治的“孤岛”上海,构建起流动的精神防线。这种选择,既源于京剧大师对艺术本质的深刻认知,更源自中国文人“以艺载道”的传统担当。

周信芳签名“麒麟童”民国《全本四进士》
新中国成立后,周信芳迎来艺术生涯的巅峰,也获得了国家高度肯定。
1955年4月,为了表彰梅兰芳、周信芳对我国戏曲事业的巨大贡献,发扬他们的爱国精神、敬业精神和创新精神,从而推动京剧和戏曲事业的进一步发展,中央文化部、全国文联、中国剧协在京联合举办了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活五十年的纪念活动。首都文化界和在京的苏联戏剧家、各国驻我国使馆文化参赞、各国记者一千四百多人参加了大会。纪念会主席团由沈雁冰、周扬、钱俊瑞、夏衍、田汉、欧阳予倩、老舍、阳翰笙、洪深、曹禺、程砚秋、萧长华、马彦祥、张庚等十四人组成。
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秘书长阳翰笙致开会词,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副部长夏衍到会讲话,赞扬了梅兰芳、周信芳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精神,在祖国与人民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表现出了可贵的民族气节和对人民的忠诚;还赞扬了梅周二位继承和发扬我国戏曲表演艺术的现实主义传统,并永远向前探索、精进不已的精神。
周信芳在“梅兰芳、周信芳从艺50周年纪念大会”发言时向全国戏曲工作者发出呼吁:“让我们大家努力学习,努力创作出新的艺术作品吧!让我们大家通过不懈的艺术实践,实现艺术改革吧!我们即使只有一点一滴贡献给予人民,人民也决不会忘掉我们。梅先生和我虽然都是六十岁的人了,但我们的精神永远不老,我们愿与全国戏曲工作者同志携手并进,为祖国的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奋斗到底。”
四
宗师:京剧界和戏曲界的旗帜
随着中国戏剧史、中国京剧史、中国抗战史等领域学术研究的深入,周信芳的历史贡献与社会价值又得到了进一步的评估与认识。一批以周信芳命名或出生地、祖籍地的纪念空间在增加,一批以周信芳为研究对象的传记、专著、文集在陆续出版;周信芳诞辰、逝世的关键节点都有系列的纪念活动举行,以周信芳为文化坐标的纪念空间、记录空间在各个维度持续延伸。
2015年5月,在周信芳担任首任院长的上海京剧院新址上,小剧场以周信芳命名为“周信芳戏剧空间”,现又提升为“周信芳戏剧中心”;
2016年6月,在周信芳出生地江苏淮安,一座“周信芳故居陈列馆”正式开放;
2022年12月,在宁波慈城,周信芳于1925年30岁成名后回乡所建的故居被开辟成“周信芳戏剧艺术馆”,在其中的地方戏曲馆,甬剧、姚剧、宁海平调、宁海三坑调、象山鸡鸣三坑班、三角棣紫云乱弹等宁波地方剧种首次齐聚亮相。
1996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周信芳传》;
1999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周信芳:海派京剧宗师》;
2010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了《中国戏曲艺术大系:周信芳(京剧卷)》;
2012年,宁波出版社出版了《再寻麒麟童:宁波籍京剧大师周信芳》;
2014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了《麒派唱腔琴谱集:纪念周信芳诞辰一百二十周年(1895-2015)》;
2014年起,上海文化出版社陆续整理出版了《周信芳全集》;
2024年,中国艺术研究院与上海京剧院合编了《周信芳画传》;
2025年,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文艺节目中心发布了周信芳超写实数字人……
一个更加丰富、立体、全面的周信芳穿越历史,又呈现在当下。
2025年1月14日,恰逢周信芳先生诞辰130周年,宁波相关部门从2024年9月至2025年1月间,不仅组织了以“周信芳戏剧季”冠名的八大项目戏曲文化活动,同时又参与组织了主题展、座谈会,还组织了周信芳海内外后人宁波慈城寻根等系列活动,加之之前修缮开放的“周信芳戏剧艺术馆”、甬剧传习所落户纪念馆等空间创新,周信芳名人资源活化利用的实践案例给甬籍年度名人纪念建立了一个很好的标杆。
周信芳在抗战时期的历史剧实践,是京剧艺术与民族命运的深度同构。他用“借古喻今”的智慧,在审查制度的缝隙中培育出精神火种;以“戏比天大”的执着,将舞台转化为唤醒民族意识的战场。
当我们在宁波慈城的故居看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周信芳的戏服上投下斑驳光影时,仿佛看见那个在战火中坚持排戏的身影——他既是京剧史上的“麒派宗师”,更是文化抗战中永不褪色的爱国旗帜。
如今,传统京剧正通过短视频、沉浸式剧场等新形式走向世界,而周信芳的故事告诉我们:艺术的力量,不在于迎合时势,而在于坚守本心,当文化成为抵抗的武器,传统戏曲就能在时代浪潮中激起永恒的回响。特邀嘉宾 沙力 黄江伟/文 郁伟年/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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