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大戏院在1934—1937年间，共放映进步国产影片127部，其中《风云儿女》《马路天使》等作品的首映式，均引发社会强烈反响，成为当时上海市民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是上海市史志办公室1994年出版的《上海电影史料》第五辑中的一段记载。

　　由柳中亮、柳中浩兄弟创办的金城大戏院，在抗战烽火中以国产影片为纽带，将艺术与救亡图存紧密相连，书写了中国电影史上浓墨重彩的篇章。

　　柳中亮（左）和柳中浩（右），AI辅助制作。

　　人物名片

　　柳中亮（1906—1963年）、柳中浩（1910—1991年），浙江宁波鄞县人。

　　中国电影放映业先驱、爱国实业家。兄弟二人先后创办上海金城大戏院（今黄浦剧场）、国泰影业公司等机构。新中国成立后，兄弟二人曾任上海市电影发行放映公司负责人。

　　抗战期间，柳氏兄弟的金城大戏院以“专映国产片”为旗帜，推动《渔光曲》《风云儿女》等进步影片的传播。

　　（一）

　　萌芽：光影交织的时代浪潮

　　19世纪末，电影作为一种新兴的艺术形式，从西方东传中国，上海成为它登陆的第一站。

　　1896年，徐园“又一村”放映的那场“西洋影戏”，宛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古老的华夏大地上激起了层层涟漪，拉开了中国电影历史的大幕。早期的电影放映场所极为简陋，多为茶馆、游乐场等临时场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电影逐渐融入市民生活，影院的建设也开始兴起。

　　据《上海电影院的兴起（1897—1934）》记载，到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影院数量如雨后春笋般激增，百余家影院分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成为都市文化的一道独特风景。

　　彼时，外资影院凭借雄厚的资金和先进的设备，在上海电影放映市场占据了主导地位。“大光明”“国泰”等影院，以其豪华的装修、舒适的座椅和优质的放映设备，吸引了众多观众。

　　1933年重建后的大光明大戏院，由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设计，拥有“远东第一影院”的美誉。

　　它不仅是中国第一座宽荧幕立体声影院，还在建筑风格上融合了现代主义与装饰艺术，成为上海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在那个时代，走进大光明大戏院观影，是一种身份和时尚的象征。

　　与此同时，国产电影在这片土地上艰难地生根发芽。从1913年中国第一部短故事片《难夫难妻》在上海诞生，到20世纪20年代，中国电影人开始了自己的探索之路。

　　但早期的国产电影，由于受到技术和资金的限制，在与外资电影的竞争中处于劣势。直到左翼文化运动的兴起，为国产电影带来了新的生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电影小组”团结了一大批电影界人士，形成了一支强大的左翼电影队伍。他们以现实主义为创作手法，关注社会现实，反映底层人民的生活，创作出了一系列具有深刻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的作品。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民族危机日益加深，爱国题材影片如潮水般涌现。《共赴国难》《小玩意》等作品，以影像为武器，激发了民众的爱国热情，传递了民族觉醒的声音。这些影片不仅在国内引起了强烈反响，还在国际上获得了一定的关注，为国产电影赢得了声誉。

　　孤岛时期，上海电影界在日伪的高压统治下，依然坚守着创作的阵地。《木兰从军》等古装片，以古喻今，借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隐喻抗日，激发了民众的抗日斗志。这些影片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成为民众精神上的慰藉和鼓舞，也为国产电影的发展开辟了一条独特的道路。

　　（二）

　　崛起：“国片之宫”的传奇篇章

　　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宁波人柳中亮、柳中浩兄弟怀揣着对电影事业的热爱与抱负，毅然投身于电影放映行业。

　　1933年，他们斥资20万银元，委托华盖建筑师事务所精心设计金城大戏院。这座承载着他们梦想的建筑，在众人的期待中拔地而起。1934年2月1日，金城大戏院盛大开业。

　　《申报》以翔实的笔触记载了当日的盛况：“政商学各界来宾近二千人，座无虚席，建筑宏丽，设施新颖，堪称远东一流。”

　　剧院的建筑风格融合了现代与典雅，外观简洁大气，内部装饰精美考究。拥有1600个座位的观众厅宽敞舒适，冷暖空调的配备让观众无论寒暑都能享受惬意的观影体验，先进的音响设备则为影片的播放提供了卓越的音效支持，使金城大戏院成为当时国内最现代化的影院之一。

　　金城大剧院

　　现已更名为黄埔剧场（周恩来题写剧场名）

　　柳氏兄弟深知国产电影在当时面临的困境，为了给国产电影开辟一片广阔的天地，同时也为戏院差异化竞争定位，他们以“国片之宫”为旗帜，坚定地拒绝放映好莱坞影片，将金城大戏院打造成了国产片的专属放映基地。

　　这一举措在当时的电影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也为国产电影的发展注入了强大的动力。

　　1934年6月，一部拍摄于宁波象山、名为《渔光曲》的影片在金城大戏院首映，就此拉开了一段传奇的序幕。这部由蔡楚生编导、王人美主演的影片，以其深刻的社会内涵、动人的故事情节和优美的音乐旋律，深深打动了观众的心。

　　那个炎热的夏天，上海遭遇了60年未遇的酷暑。然而，酷热的天气并未阻挡观众的热情，人们纷纷涌入金城大戏院，只为一睹《渔光曲》的风采。影片连映84天，场场爆满，创下了当时的票房纪录。主题曲“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也随之传唱大江南北，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旋律。

　　《渔光曲》的成功，不仅是影片本身的胜利，更是柳氏兄弟坚守国产片阵地的胜利，它让人们看到了国产电影的无限潜力。

　　1935年5月，另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影片《风云儿女》在金城大戏院举行首映式。这部电影由田汉、夏衍编剧，许幸之导演，袁牧之、王人美主演，其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首次在这里唱响。激昂的旋律如同一把火炬，点燃了人们心中的爱国热情，迅速传播到全国各地。

　　《中华日报》评论道：“此曲如惊雷破雾，唤醒四万万同胞。”影片中，袁牧之饰演的辛白华、王人美饰演的阿凤等角色，在民族危亡之际，勇敢地投身抗日战场，他们的形象激励着无数观众为了国家的尊严和民族的解放而奋斗。

　　同年7月17日，《义勇军进行曲》作曲聂耳在日本藤泽市鹄沼海滨游泳时，不幸溺水身亡，年仅23岁。噩耗传来，整个中国电影界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8月，聂耳追悼会在金城大戏院隆重举行，1600名观众齐聚一堂，共同缅怀这位伟大的音乐家。追悼会上，人们齐唱《义勇军进行曲》，悲壮的歌声回荡在浦江两岸，表达了对聂耳的深切怀念和对日本侵略者的强烈愤慨。

　　这场追悼会，不仅是对聂耳个人的纪念，更是一次民族精神的凝聚，让《义勇军进行曲》的精神内涵更加深入人心。

　　《风云儿女》在金城大戏院举行首映式的媒体预告

　　在柳氏兄弟的努力下，金城大戏院成为国产进步影片的重要展示平台。许多影片纷纷将首映仪式放在这里，如《桃李劫》《大路》等，这些影片以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精湛的艺术水准，赢得了观众的喜爱和赞誉。

　　当时的媒体对金城大戏院给予了高度评价，称其为“国产电影的摇篮”“民族精神的堡垒”，它不仅为国产电影的传播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也在潜移默化中激发了民众的爱国热情，为抗战时期的文化宣传作出了重要贡献。

　　“金城大戏院作为左翼电影的重要阵地，通过《渔光曲》《风云儿女》等作品，将艺术创作与民族救亡紧密结合，成为孤岛时期上海电影界的精神旗帜。”《中国电影发展史》评价道，“金城大戏院不仅是电影放映场所，更是民族意识觉醒的空间载体。柳氏兄弟的坚守，使这里成为抗战时期国产电影的‘文化堡垒’。”

　　（三）

　　深耕：光影背后的家国情怀

　　柳氏兄弟在电影放映领域取得显著成就后，并未就此满足。

　　他们深知，要想真正推动国产电影的发展，仅仅依靠放映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深入到电影制作的核心环节。

　　1938年，柳中亮、柳中浩在上海创办了国华影业公司，正式进军电影制作行业。

　　国华影业公司成立初期，便展现出了强大的创作活力和商业竞争力。公司广纳贤才，汇聚了一批优秀的电影人才。在创作理念上，他们既注重影片的商业价值，又不忽视其艺术内涵，力求在两者之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点。

　　公司出品的影片题材广泛，涵盖了古装片、爱情片、文艺片等多种类型。其中，《孟姜女》《三笑》等古装片以其精美的画面、曲折的剧情和生动的表演，深受观众喜爱。

　　《孟姜女》中，周璇饰演的孟姜女形象深入人心，她的精彩演绎将孟姜女的忠贞与坚韧展现得淋漓尽致；《三笑》则以其轻松幽默的风格，成为观众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这些影片不仅在国内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还远销海外，为中国电影在国际市场上赢得了一席之地。

　　在打造影片的同时，柳氏兄弟也致力于挖掘和培养电影人才，周璇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周璇最初以歌星的身份崭露头角，柳中浩夫妇对她的才华极为欣赏，不仅认她为干女儿，还在国华影业公司成立后，全力将她捧为公司的台柱。

　　从1939年起，周璇在柳氏兄弟的支持下，一连拍摄了《李三娘》《孟姜女》《董小宛》等十余部民间故事片。公司还聘请了陈歌辛、贺绿汀等著名作曲家为周璇量身定做歌曲，并联合百代等唱片公司为她灌制唱片。

　　周璇迅速走红，成为当时家喻户晓的明星，她的名字也与国华影业公司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在抗战的烽火中，柳氏兄弟不仅在电影制作和放映领域积极作为，还以实际行动支持着抗战事业。

　　“八一三事变”后，上海陷入战火之中，百姓流离失所。柳氏兄弟毅然将金城大戏院辟为难民收容所，敞开大门，1937年8月—11月共收容难民约3000人。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金城大戏院成为难民们的庇护所，为他们提供了暂时的安身之所和生活保障。柳氏兄弟还组织工作人员为难民们提供食物、医疗等帮助，尽力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

　　除了为难民提供帮助，柳氏兄弟还暗中资助进步影人，为他们的创作提供支持。

　　1937年，他们资助夏衍拍摄了《白云故乡》，这部以华侨抗日为题材的影片，通过展现华侨们在海外心系祖国、积极投身抗日的故事，激发了广大观众的爱国热情。影片上映后，在社会上引发了强烈反响，成为抗战时期的一部重要作品。柳氏兄弟还通过影院放映纪录片《上海抗战记》，真实地记录了日军在上海的暴行，让更多的人了解到战争的残酷和侵略者的罪恶。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了上海租界，接管了租界电影产业，上海电影行业陷入了黑暗的深渊。

　　柳氏兄弟秉持着坚定的民族气节，坚决拒绝加入日伪组织的中华联合制片公司，于12月25日正式停办了国华影片公司。他们的这一行为，不仅展现了高尚的爱国情怀，也为中国电影界树立了榜样。

　　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金城和金都两家戏院也不再放映电影，转而演出戏曲和话剧，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文化的传承。

　　抗战胜利后，柳氏兄弟迅速调整战略，创办了国泰影业公司，再次投身于电影事业的复兴之中。

　　国泰影业公司聘请了田汉、于伶、洪深等左翼文人担任特约编剧，拍摄了一系列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进步影片。其中，《无名氏》以抗战时期一个普通家庭的遭遇为主线，深刻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侵吞人民抗战胜利果实的丑恶行径，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意义；《忆江南》则通过讲述一个青年在抗战时期的成长与抉择，展现了民族精神的觉醒和抗争。

　　这些影片不仅在艺术上取得了较高的成就，也在思想上引发了观众的深刻共鸣，为推动社会进步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四）

　　传承：光影记忆的岁月回响

　　岁月流转，时代更迭，金城大戏院在历史的长河中经历了风雨洗礼，迎来了新的曙光。

　　1957年，周恩来总理莅临上海视察工作，在观看了由筱文艳、杨占魁、马秀英主演的淮剧后，欣然提笔，为这座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剧院题写了新的名字——“黄浦剧场”。这一更名，不仅是名称的改变，更是一个时代的印记，象征着剧院在新时代的新生与使命的延续。

　　随着时间的推移，黄浦剧场不断进行修缮与改造，以适应时代的发展和观众的需求。

　　2016年底，经过精心修缮后的黄浦剧场焕然一新，从原先的单个剧场转变为一个拥有524座的中剧场和一个多功能的黑匣子小剧场。

　　在修缮过程中，黄浦剧场特别增设了“国歌从这里唱响”展厅，这一展厅成为传承红色文化的重要阵地。展厅内，陈列着《风云儿女》首映海报、聂耳手稿复印件及周总理题词手迹，一幅幅珍贵的历史图片、一段段翔实的文字资料以及一件件实物展品，生动地重现了《义勇军进行曲》诞生的历史背景和过程。

　　入口处的浮雕墙，以细腻的雕刻手法，展现了各阶级人民在国歌的激励下奋勇崛起、抵御外敌的壮丽场景，仿佛将人们带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2021年，黄浦剧场凭借其独特的历史价值和建筑风格，成功入选“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

　　黄埔剧院“国歌由此唱响”爱国主义教育展厅铭牌

　　柳氏兄弟的电影事业，犹如一颗璀璨的火种，点燃了家族对电影的热爱与追求，这种热爱跨越了时空，在家族成员中代代相传，形成了深厚的电影基因。

　　柳氏家族三代投身电影事业，并且与多位影星联姻，形成了“一门多杰”的传奇格局。

　　柳中亮之子柳和清，继承了父辈的电影事业，于1946年创办了大同电影企业公司，1949年后执导《哀乐中年》等经典影片，被誉为“中国家庭伦理片先驱”。

　　夫人王丹凤16岁加入国泰影业，因《新渔光曲》《家》等影片跻身“民国四大名旦”，1957年主演《护士日记》创观影人次纪录，2017年，获得上海电影节终身成就奖。

　　柳中亮之子柳和锵，迎娶了1938年以童星身份出道的凤凰（严慧秀），在《李三娘》中反串咬脐郎一鸣惊人，后主演《金玉满堂》等影片。

　　柳中浩之子柳和纲历任国泰影业公司经理，参与《忆江南》等影片制作，后担任上影厂剪辑技术部门负责人。

　　从柳中亮、柳中浩兄弟，到柳和清、柳和纲、王丹凤、凤凰，柳氏家族三代人跨越了百年的时光，见证了中国电影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的蜕变历程。

　　这个跨越世纪的电影世家，始终以“家国情怀”为纽带：从柳氏兄弟坚守“国片之宫”，到后代参与新中国电影建设，家族成员累计参与制作影片逾200部，涵盖导演、编剧、演员、制片等多个领域。

　　柳氏一门，堪称中国电影界的“黄金家族”。他们的故事，是中国电影发展史上的一个缩影，展现了电影人对电影事业的热爱与执着，以及为推动中国电影发展所做出的不懈努力。

　　20世纪初，后来成为柳氏兄弟父亲、鄞县潘火矮柳村的柳钰堂与当时大批涌入上海做生意的宁波人一样，乘着鸭蛋船进入上海滩，这个家族无论经历怎样的起起伏伏，还是继承着“积财不如积德、做人必须做好人”的家训，并且严格遵循着柳氏家属所制定的辈分“钰、中、和、启、成……”，柳中亮、柳中浩是“中”字辈，柳和清、柳和纲是“和”字辈，柳和纲的儿子柳启元、柳启敏、女儿柳启秀是“启”字辈，柳启元的儿子叫柳成荫，已经是柳钰堂的第五代了，他们离开矮柳已经近百年，下代人都出生在上海或国外，但他们的名字仍按照潘火柳氏家谱中的辈分排号一代一代地传承着。

　　注：甬派《烽火"艺甬军"—抗战中的甬籍文化名人》专题，特邀郁伟年担任主编。

　　专栏嘉宾简介

　　郁伟年，宁波市政协原副主席、党组副书记，宁波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

　　沙力，宁波市政协常委、同泰嘉陵董事长、宁波甬上名人文化研究院院长。

　　黄江伟，品牌策划专家、名人文化研究专家，国内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特聘研究员，宁波甬上名人文化研究院执行院长。

　　甬派客户端特邀嘉宾 沙力 黄江伟/文 郁伟年/主编

编辑： 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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