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交叉着双腿坐在从岩石中凿成的一个很深的壁龛里，吸着一支前门牌香烟。坐在我旁边的是吴亮平，也是一位年轻的苏维埃干部，在我对毛泽东进行正式采访时担任译员。”

　　这是埃德加·斯诺在1937年出版的《红星照耀中国》中如此描述这位在与毛泽东13次累计时长超过40小时深度访谈中担任全程翻译、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吴亮平的深刻印象。

　　人物名片

　　吴亮平（1908—1986），浙江奉化人。无产阶级革命家、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翻译家。曾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经济部部长、中央农业学校校长、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中共抚顺市委书记、化工部副部长等职。

　　抗战时间，吴亮平全程陪同斯诺采访毛泽东，促成《红星照耀中国》诞生。

　　一

　　困局：红色中国的“失语”

　　1934年10月，中央苏区在第五次反“围剿”中失利，面积从鼎盛时期的8万平方公里骤降至不足1万平方公里，人口从300万锐减至不足50万。红军主力被迫长征，从最初的8.6万人减员至陕北会师时的3万余人，陷入“战略空间被压缩至西北一隅”的绝境。

　　国民党通过《中央日报》等，将中共污名化。在上海的外国租界，西方记者只能从南京政府发布的“剿匪战报”中拼凑中国革命的碎片，延安因此成为被迷雾笼罩的“神秘禁区”。

　　尽管国民党严密封锁，国际社会对红色中国的兴趣却与日俱增。此时的中共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挑战：既要抵御日军不断南侵的铁蹄，又要打破国民党的舆论封锁。从中国共产党和国际社会双方的角度而言都有直接沟通、交流的意愿。

　　1930年代初，美国记者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试图进入苏区采访，但被国民党特务跟踪拦截，最终被迫通过鲁迅、宋庆龄等秘密渠道收集资料。

　　1936年春，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北平协和医院偶遇宋庆龄，提出“希望亲眼见证红色中国”的请求。宋庆龄通过秘密电台向中共中央转达，同时斯诺这位在上海生活了八年的美国记者，早已通过报道“一？二八”抗战等事件，展现出对中国命运的深切关注，中共中央同意了此次采访申请。

　　1936年6月，斯诺带着宋庆龄手书的介绍信，在“红色牧师”董健吾的护送下抵达西安，通过张学良的东北军防区进入苏区。

　　在咸阳机场，国民党士兵的严密搜查让他深切感受到封锁的森严，但行李箱中的两台照相机和24个胶卷，却承载着打破偏见的希望。当他在红军联络员的带领下穿越封锁线，看到保安城墙上“中国人民抗日红军万岁”的标语时，这个美国记者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即将揭开的是“全世界等待了九年的头号新闻”。

　　二

　　译途：窑洞灯光下的思想传递

　　中共对斯诺的来访给予了极高规格的信任，周恩来亲自为他制定了涵盖军事、政治、民生等12个领域的92天访问计划，更是对斯诺的采访给予了“无限制”的支持，这就包括对中共最高领导人毛泽东的独家访谈。

　　这不仅是一次新闻采访，更是中共向国际社会的首次全面“自我介绍”。

　　1937年在延安，左起：周恩来、毛泽东、吴亮平、博古

　　当斯诺提出希望采访毛泽东时，毛泽东第一时间想到了吴亮平。

　　据吴亮平晚年回忆：1936年7月的一天，毛泽东在延安保安街偶遇吴亮平。毛泽东说：“斯诺来了你知道吗？我要你当翻译。”吴亮平听后立马说道：“我哪儿行呀？抓个骡子当马骑。”

　　毛主席这一选择背后，是对吴亮平多重优势的信任：他不仅精通英语、俄语，更熟悉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曾翻译《反杜林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等经典著作，是党内当时罕见的“理论型翻译家”。

　　1936年7月15日晚9点，斯诺在吴亮平的陪同下，第一次走进毛泽东的窑洞。

　　据吴亮平1979年回忆：“主席坐在岩壁凿成的‘座椅’上，第一句话就是‘斯诺先生是第一个到苏区的外国记者，我们要实话实说’。”

　　吴亮平提前整理出斯诺列出的80余个问题，其中涉及毛泽东个人经历的部分被单独标注。

　　毛泽东起初不愿多谈自己：“我的生平仅仅是湖南农民运动的一部分。”但在斯诺坚持下，他最终松口：“好罢，假如你要的是这样的材料，我可以满足你。”

　　毛泽东与斯诺的对话，从晚上9点持续到凌晨2点，吴亮平全程担任翻译。

　　当斯诺问及“苏维埃是否准备与国民党‘复婚’”时，毛泽东以“抗日高于一切”作答，吴亮平精准地译为 “Resistance to Japan takes precedence over all else”，既保留了方言的生动，又传递了政策的原则性。翻译“群众路线”时，吴亮平创造性使用“Mass Line”一词，后成为国际共运通用术语。

　　最具挑战性的是翻译毛泽东的长征叙事。当毛泽东谈到“爬雪山时，我们的战士把仅有的辣椒让给伤员”，吴亮平不仅直译事实，更补充“辣椒在中医中用于驱寒”的文化背景，让西方读者理解这一行为的象征意义。

　　而在记录毛泽东个人生平时，吴亮平注意到斯诺对“湖南农民运动考察”细节的兴趣，特意提醒毛泽东补充“戴着草帽在湘潭农村走访”的具体场景，这些细节后来成为《红星照耀中国》中最生动的段落。

　　这样的深度访谈持续了13个夜晚，内容涵盖中共党史、国际形势、个人生平三大板块。

　　吴亮平多年以后仍记忆犹新，“在斯诺与毛主席整整几个晚上的谈话中，都是我作翻译。毛主席谈自己的生平，谈话时，我把毛主席的话，作了简单记录，并译成英文，斯诺随听随记”。

　　每次访谈后，吴亮平都要将记录的英文稿译成中文，请毛泽东逐字校订，确保“每个数据、每个政策表述都经得起历史检验”。

　　斯诺的14本采访笔记本中，有3本专门记录了吴亮平对苏区经济、教育的补充说明。斯诺在笔记中写道：“吴亮平的翻译精准且富有节奏，他甚至能捕捉到毛泽东话语中的幽默感。”一次，毛泽东谈及蒋介石的政策，突然笑道：“蒋先生总说我已经死了，可你看，我还能抽这么多烟！”

　　1937年10月，《红星照耀中国》在伦敦出版，首印1000册迅速售罄，一个月内再版五次，总销量突破10万册。至1938年底，已被译为法、德、俄、日、西班牙等12国文字，其中俄文版《中国的英勇人民》1938年在莫斯科出版。

　　1938年2月，中译本《西行漫记》在上海出版，十个月内印行4版，总发行5万册，盗版及翻印本不计其数。至1949年，各类版本累计发行超20万册。

　　斯诺在书中特别注明 “所有毛泽东的讲话，均经吴亮平先生校正”，并在“共产党的基本政策”章节中，大段引用吴亮平翻译的抗日统一战线论述。

　　无数国统区、沦陷区的青年读罢“红小鬼”的故事，踏上奔赴延安的道路，仅1938年通过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赴延安的青年就达2.2万人。

　　毛泽东与斯诺在延安期间合影

　　三

　　吴亮平：其功不下于大禹治水

　　1973年，在中央恢复部分老干部工作的背景下，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兼国家计划委员会主任余秋里，在国家计委全体干部大会上，传达了周恩来总理对吴亮平历史贡献的亲口转述。

　　周恩来在讲话中明确提到，毛主席说过，吴亮平翻译《反杜林论》，把马克思主义介绍到中国；为斯诺当翻译，把中国共产党和红军介绍到世界，这一进一出，其功不下于大禹治水。这一评价首次在公开场合系统概括了吴亮平在理论翻译与国际传播领域的双重贡献，既是对吴亮平革命生涯的官方定论，也为其在“文革”中遭受的不实批判予以平反。

　　毛泽东主席所评价的“一进一出”中的“一进”，指的就是1930年，时年22岁的吴亮平就在上海亭子间，参照俄、日两种版本，耗时三个月翻译完成27万字的恩格斯著作《反杜林论》。

　　毛泽东在长征中偶然得到此书，视若珍宝，甚至在遵义会议后，专门召集红军干部学习书中的辩证法思想。1939年，在毛泽东的鼓励下，吴亮平耗时半年，根据最新俄译本和德文本，对译文进行全面校订，形成影响深远的1940年校订本。

　　1925年10月，吴亮平在恽代英的推荐下，赴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并从此踏上了探索革命道路的旅程。

　　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9年回国后历任中共中央宣传部《环球》周刊主编、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

　　1932年赴中央苏区，任红军学校政治部宣传部部长兼政治总教官，1933年任国民经济部副部长、代部长，1934年正式担任国民经济部部长，主导苏区粮食调剂与农业改革，创办中央农业学校并兼任校长；

　　长征期间，历任红一军团地方工作部部长、红三军团宣传部部长、中央纵队秘书长，参与遵义会议精神传播；

　　1936年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全程陪同斯诺采访毛泽东，精准翻译《毛泽东自传》等核心内容，促成《红星照耀中国》诞生。

　　吴亮平在毛泽东主席窑洞边留影（1937年）、毛泽东委托吴亮平给国际友人回信的信函

　　抗战时期，任《解放》周刊编辑主任、中共晋绥分局委员，推动马列主义大众化；

　　解放战争时期，历任中共抚顺市委书记、东安地委书记，领导东北土地改革。

　　新中国成立后，吴亮平历任中共沪西区委书记、化工部副部长、中央党校顾问、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小组成员、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主导试办化工托拉斯，整合全国15个省市化肥企业，产能提升30%。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他以中央党校顾问身份，参与《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编纂，用颤抖的手写下“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注释。

　　四

　　印迹：多维度的历史再现

　　2008年7月20日，纪念吴亮平同志诞辰100周年座谈会在上海隆重举行，一批围绕吴亮平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讲话、文稿等也经过家属和党史研究专家的努力被整理出来，并陆续出版了《吴亮平文选》（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吴亮平在沪西》（上海市普陀区委党史研究室）、《吴亮平传》（中央文献出版社）、《吴亮平文集（上下）》（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同时吴亮平也因在不同领域的突出贡献，被收录至《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 第六辑》（书目文献出版社）、《中国当代经济学家传略（四）》（辽宁人民出版社）、《宁波文史系列丛书2政坛名人》（中国文史出版社）、《中共党史人物传（第86卷）》（中央文献出版社）等人物志中。

　　与此同时，吴亮平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翻译、宣传思想工作等领域的贡献也不断被学术界进行深入研究，一批诸如《延安时期吴亮平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贡献的四维探析》《延安时期吴亮平关于统一战线论述研究》《延安时期吴亮平对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探索和贡献》《延安时期吴亮平对马克思主义大众化贡献研究》《延安时期吴亮平对党的宣传思想工作之贡献——以〈解放〉周刊为中心的考察》《吴亮平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融入党史党建的贡献研究》以及 《〈反杜林论〉吴亮平译本考》《为毛泽东和斯诺当翻译的吴亮平》《翻译与延安时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语境主义诠释——以〈反杜林论〉吴亮平译本为中心》《毛泽东称赞：其功不下于大禹治水——怀念老一辈革命家吴亮平》《功比大禹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吴亮平》等研究成果陆续发表并引发关注。

　　吴亮平尽管少小离家，身居高位，但对家乡奉化从未忘怀。

　　1984年，奉化中山公园修整开放，为增加园内文化氛围，当时的园林管理站负责人想请时任全国政协常委的吴亮平为锦屏山题几个字。书信寄到北京吴亮平那里，他十分高兴，挥笔为家乡题写了“锦屏山”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下面小字落款为“甲子十月吴亮平”。

　　寄字同时，他还回了信，自称书法不好，如有问题，还可重写再寄。园林管理站收到题字后，当即觅地刻字，最后选定在雨奇山阁下面的一块大岩石上。如今吴亮平的题字还屹立在山顶，为美丽的锦屏山增添了一处独特的历史人文景观。

　　吴亮平的出生地及早年生活居所位于奉化莼湖街道吴家埠村默后里14号，2018年12月13日，宁波市人民政府发布《关于公布第三批宁波市历史建筑名单的通知》，正式将“吴亮平故居”列入保护名录（编号130），明确其历史价值为“反映奉化近代革命人物生平及地方民居特色”，保护等级为市级历史建筑。

　　2016年起，奉化区政府结合“美丽乡村”建设，对故居进行局部修缮，加固墙体、修复木构部件，并布置专题陈列，展示吴亮平生平事迹及革命文物。这里已成为家乡人民，尤其是青少年近距离了解吴亮平这位奉化地区唯一走过长征路革命先辈的红色教育基地。

　　2018年，《红星照耀中国》被列入教育部统编初中语文教材（八年级上册）“名著阅读”栏目；2020年4月，《红星照耀中国》被列入《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发展中心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2020年版）》。

　　如今，延安保安的窑洞已成为革命纪念馆，当年毛泽东与斯诺对坐的方桌旁，那盏仿制的油灯依然明亮。灯光里，仿佛又浮现出吴亮平伏案翻译的身影——他手中的译笔，不仅连接了两种语言，更接通了两个世界；他记录的不仅是对话，更是一个政党走向胜利的密码。

　　正如斯诺在书中所言：“红星必将照耀中国”，而吴亮平的努力，让这束光更早地穿透了历史的迷雾，照亮了人类追求正义与真理的共同道路。在全球化遭遇逆流的今天，这种跨越语言与文化的真诚对话，依然是破解偏见、凝聚共识的永恒力量。

　　注：甬派《烽火"艺甬军"—抗战中的甬籍文化名人》专题，特邀郁伟年担任主编。

　　专栏嘉宾简介

　　郁伟年，宁波市政协原副主席、党组副书记，宁波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

　　沙力，宁波市政协常委、同泰嘉陵董事长、宁波甬上名人文化研究院院长。

　　黄江伟，品牌策划专家、名人文化研究专家，国内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特聘研究员，宁波甬上名人文化研究院执行院长。

　　甬派客户端特邀嘉宾 沙力 黄江伟/文 郁伟年/主编

编辑： 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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