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马湛翁（即马一浮）先生所编校歌歌词函请应尚能先生试作歌谱。”

　　这是1941年6月14日下午四点，浙江大学竺可桢校长在遵义新城何家巷总办公室主持召开第一百次行政谈话会上的会议记录。参会的教务长张绍忠、工学院院长李熙谋、师范学院院长王琎、农学院院长蔡邦华（李相勖代）、史地系主任张其昀（诸葛麒代）等人签名认可。十天后，竺可桢致函远在上海的应尚能，并随函附上校歌歌词。

　　人物名片

　　应尚能（1902—1973），浙江宁波奉化人，近现代著名声乐家、作曲家、音乐教育家。曾历任上海国立音专、国立音乐院等校教授，华东师范大学音乐系创系主任、教授，北京艺术师范学院教授，中国音乐学院教授等职。

　　抗战期间创作《浙江大学校歌》《吊吴淞》等经典作品。

　　一

　　西迁：烽火中的文军长征

　　1937年，那是一个被战火与硝烟笼罩的年份。“七七事变”拉开了日本全面侵华的大幕，紧接着“淞沪战役”的失利，让整个江南大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杭州，这座素有“人间天堂”美誉的城市，也难以幸免地被卷入了战争的漩涡。

　　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战火，如恶魔的触手一般，迅速蔓延，弥漫至中华半壁河山，国立浙江大学也被迫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时任浙江大学校长的竺可桢，这位著名的地理气象学家和教育家，肩负着沉重的使命与责任。在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他毅然决然地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率领全校师生举校西迁。这个决定，不仅仅是为了让师生们躲避战火的威胁，更是为了保存国之文化火种，延续中华民族的教育血脉，践行“教育救国，科学兴邦”的崇高理想。

　　从1937年11月11日开始，浙江大学的师生们分三批踏上了西迁之路。

　　他们从杭州出发，在江干码头乘船，前往建德。一路上，他们望着渐渐远去的杭州城，心中满是不舍与担忧，但他们的眼神中也透露出坚定与决绝。同时，凡是可以搬运的图书仪器，几乎全部被搬离杭州，用汽车或船只运往建德。

　　然而，建德也并非久留之地。随着上海的沦陷，战局愈发恶化。12月2日，国民政府教育部来电，同意浙大迁移浙南或赣南。

　　1937年12月24日，也就是杭州沦陷的那一天，浙大师生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开始撤离建德。他们历经金华、玉山、樟树等地，于1938年1月20日抵达江西吉安。

　　1938年7月，赣北地区战事剧烈，8月13日起至10月底，学校不得不再次迁移，这次的目的地是广西宜山。图书仪器沿赣粤间水路入桂，师生则循赣湘公路、湘桂铁路西行，一路上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11月1日，在宜山开学上课。

　　然而，日军的侵略脚步并未停止。1939年11月，日军在广西南部沿海登陆，宜山也陷入了战火的威胁之中。学校又一次面临着迁移的抉择。经过多方勘察，最终决定迁往贵州遵义、湄潭。

　　12月13日，师生们再次收起行装，踏上了漫长而艰辛的迁徙之路。他们穿越崇山峻岭，历经风雪严寒，终于在次年2月抵达黔北，完成了这一段波澜壮阔的西迁历程。

　　浙江大学“文军长征”西迁路线图，来源:浙江大学公众号。

　　在西迁的途中，浙江大学的师生们遭遇了无数的艰难险阻，但他们始终坚守着对知识的追求和对国家的责任，展现出了顽强的毅力和不屈的精神。持续的日军轰炸并没有摧毁浙大人的意志，标营被炸后，浙大仅仅停课两日，便开始修葺教室，恢复上课。

　　此后，师生们依然在空袭警报不断中坚持上课。为了躲避敌机的轰炸，他们利用晚上点灯学习；城里危险，他们就躲到乡下，甚至进到山洞里坚持上课。在战争的硝烟中，他们展现出了“结茅夹竹，弦歌不辍”“排万难，冒百死以求真知”“荡丑虏积秽，扬大汉之声”的英勇气概 。

　　1938年11月19日，竺可桢校长在宜山主持召开了第十九次校务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决定以“求是”为浙江大学校训。“求是”，意味着追求真理，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这一校训的确定，为浙大师生在艰难的西迁历程中指明了方向，也成了他们坚守的信念。

　　在湄潭，浙大师生们在艰苦的环境中，依然取得了丰硕的科研成果。

　　王淦昌发表了《中子的放射性》《关于探索中微子的建议》等六篇论文，进入了原子科学的前沿，为中国的原子科学研究奠定了基础；苏步青在破庙里创办 “湄潭数学学派”，他带领着学生们在数学领域不断探索，发表论文近百篇，编纂了多本数学专著和教材，被称为“东方第一几何学家”“世界第一流的数学家”。

　　1944年10月，英国剑桥大学生物学家、皇家科学院院士李约瑟博士应竺可桢之邀来到湄潭访问浙大。他惊叹于浙大教学、科研所取得的惊人成就。

　　回到英国后，他著文称：“在重庆与贵阳之间叫遵义的小城里可以找到浙江大学，是中国最好的四所大学（西南联合大学、中央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之一…… 遵义之东75公里的湄潭，是浙江大学科学活动的中心。在湄潭可以看到科学研究活动的一派繁忙景象。在那里，不仅有世界第一流的气象学家和地理学家竺可桢教授，还有世界上第一流的数学家陈建功、苏步青教授，还有世界第一流的原子物理学家卢鹤绂、王淦昌教授，他们是中国科学事业发展的希望…… 这里是‘东方剑桥’。”

　　李约瑟博士的评价，不仅是对浙大在西迁期间所取得成就的高度认可，更是对“求是精神”的肯定。

　　西迁途中，浙大师生们不仅在学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还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人才。李政道、程开甲、叶笃正等蜚声中外的科学巨子，都曾在浙大求学或任教。他们在“求是”精神的熏陶下，努力学习，不断进取，为新中国的科学事业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二

　　校歌：战火淬炼的精神图谱

　　1938年11月19日，就是在广西宜山确定浙江大学“求是”校训的同时，一个重要的决定诞生了，计划以“求是”校训为内涵核心，邀请著名学者马一浮为浙江大学校歌创作歌词。

　　马一浮，这位国学大师，以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对教育的深刻理解，从《易经》《书经》《礼记》等典籍中汲取灵感，纵横恣肆、挥毫而成，1939年1月将一首文采斐然且言简意赅的四言体文言歌词《大不自多》呈现在竺可桢校长面前。

　　歌词共148字，分三章——

　　首章概括交代所有国立大学应有的大学精神，以“大不自多，海纳江河。惟学无际，际于天地”开篇，展现出大学应有的包容与广阔；

　　次章具体说明国立浙江大学具备的大学精神，阐发“求是”校训的真谛，“国有成均，在浙之滨。昔言求是，实启尔求真”，点明了浙大的历史渊源与追求真理的使命；

　　末章铺陈描述国立浙江大学现在的地位和将来的使命，“嗟尔髦士，尚其有闻。念哉典学，思睿观通”，对浙大学子寄予了殷切的期望。

　　然而，马一浮的歌词虽然含义深远，但由于引用了较多的古典，用的是文言文，不太通俗，且读起来有时比较拗口，这给传唱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加上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谱曲，校歌一事便被搁置了下来。

　　时光荏苒，一年多过去了，浙大也已迁址贵州遵义。1941年6月14日，竺可桢校长在遵义新城何家巷总办公室主持召开第一百次行政谈话会，专题讨论了校歌一事，大家认为马一浮的歌词虽文理艰深，但含义深远，切合浙大的办学精神。于是，会议议定：“将马湛翁（即马一浮）先生所编校歌歌词函请应尚能先生试作歌谱。”

　　应尚能，这位我国著名的声乐家、作曲家，时任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教授。接到竺可桢校长的信函后，他深感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精心构思，反复推敲，沉浸在对校歌旋律的创作之中。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他都力求完美，希望能够赋予这首歌词新的生命，让它能够真正成为浙大人的精神象征。

　　经过十多天的努力，应尚能终于完成了谱曲工作。其间，他与竺可桢校长多次书信往来，认真听取竺可桢校长的意见和建议，不断对曲谱进行修改和完善。

　　8月7日，歌谱寄达遵义，送到了竺可桢校长的手中。拿到校歌乐谱的竺可桢校长，心中满是期待。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差去了湄潭。在湄潭的三天里，纵然事务缠身，他也没有忘记校歌之事。

　　8月10日晚上七点半，竺可桢校长来到浙大附中礼堂，听“回声”歌咏团叶云贞、陈素兰、张约翰等人试唱由应尚能谱曲的浙大校歌。

　　竺可桢校长在经过试唱感受后，又面晤多才多艺、精通音律的丰子恺听取意见，并于8月14日下午，邀请了各学院院长、教务长张绍忠、史地系涂长望、教育系黄翼、数学系苏步青、电机系王国松等教授，新聘的金城、丰子恺、邱仲廉等教员，还有学生虞承藻等人，听“回声”“大家唱”“飞燕”三个合唱团的八九个团员试唱校歌。

　　就这样，国立浙江大学校歌从歌词的制作到曲谱的落实，再到湄潭、遵义的两次试唱，历时近两年，总算尘埃落定。

　　校歌完成后，迅速在浙大师生中传唱开来。

　　在何家巷，浙大“喜鹊”歌咏队的队员们怀着对学校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用他们的歌声将校歌的精神传递给每一个人。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校歌的旋律成为师生们心中的慰藉，也成了他们团结一心、共克时艰的精神力量。

　　据当时的学生回忆，在遵义的日子里，每当夜幕降临，校园里便会响起校歌的歌声。那悠扬的旋律，伴随着师生们的读书声、讨论声，回荡在整个校园，仿佛在诉说着浙大人的坚韧与执着。

　　在艰苦的环境中，校歌让师生们感受到了学校的温暖和凝聚力，也让他们更加坚定了追求知识、报效国家的信念。

　　如今，浙江大学的各个校区均设有校歌墙，上面镌刻着校歌的歌词和旋律。这些校歌墙，成为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吸引着无数师生和游客驻足观看、吟唱。

　　校歌也不仅仅是在校园里传唱，它还走出了校园，走向了社会。在各种重要的场合，如开学典礼、毕业典礼、校庆活动等，校歌都会响起，成为浙大人身份的象征。

　　2014年，教育部新闻办公室官方微博“微言教育”公布了经过投票选出的最受网友欢迎的高校校歌前十名名单，《浙江大学校歌》荣登榜首，获得“最美校歌”的称号。

　　正如《校歌历史》所述：“它不仅是一首歌曲，更是浙大精神的具象化表达。”校歌中所蕴含的“求是”精神、包容精神、爱国精神等，已经深深地融入了浙大人的血液中，成为他们一生的追求。

　　分布在浙江大学各校区的“校歌墙”

　　三

　　应尚能：乐魂铸史的时代歌者

　　应尚能自小便对音乐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与非凡的天赋。

　　早年的他，负笈远游，留学美国密歇根大学学习机械工程，在那里，他又转入该校音乐学院，全身心地投入声乐的学习与研究中，系统地接受了西方音乐教育的熏陶。

　　在密歇根大学，应尚能不仅学习了声乐技巧，还深入研究了西方音乐理论、音乐史等课程。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不断提升自己的音乐素养。这些跨界经历让应尚能有了“歌唱家里最会作曲，作曲家里最会唱歌的清华留美机械工程师”之称。

　　1930年，应尚能学成归国，彼时的中国，正处于内忧外患的艰难时期。但他毅然投身于音乐教育事业，先后在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等多所高校任教。

　　在国立中央音乐学院任教期间，他凭借着深厚的音乐造诣和独特的教学方法，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音乐人才，为中国音乐事业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教学之余，应尚能还积极投身于音乐创作。

　　1930年代，他创作了一系列具有时代特色的抗日歌曲，如《吊吴淞》《国殇》等。这些歌曲，以激昂的旋律和深沉的情感，表达了他对祖国的热爱和对侵略者的痛恨。

　　在《吊吴淞》中，他用悲愤的旋律描绘了淞沪抗战中中国军民的英勇抵抗，“吴淞口，血泪流，山河破碎恨难休。”而在《国殇》里，他以庄严的曲调歌颂了为国捐躯的烈士们，“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些歌曲，不仅在当时鼓舞了广大民众的抗日斗志，也成了中国音乐史上的经典之作。

　　在抗战时期，应尚能的音乐贡献不仅仅局限于创作抗日歌曲和为浙江大学校歌谱曲，他还积极参与各种抗日宣传活动，用音乐的力量鼓舞着广大民众的抗日士气。

　　他在重庆等地举办了多场音乐会，创作并演唱了《吊吴淞》《国殇》等许多抗日歌曲。应尚能还积极参与抗日音乐组织的活动，为培养抗日音乐人才贡献自己的力量。

　　他曾主持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实验巡回合唱团，带领合唱团深入各地，为民众演唱抗日歌曲，传播抗日思想。应尚能还致力于推广抗日音乐，他编写了许多抗日歌曲集，将优秀的抗日歌曲整理成册，传播到全国各地。这期间他创作了歌曲、合唱曲和练声曲等共150多首。其中较重要的有：歌曲《吊吴淞》《国殇》《无衣》《带镣行》《夜歌》《浙江大学校歌》和合唱曲《请告诉我》等，出版了《创作歌集》《燕语》《国殇》《儿童歌曲集》《荆轲插曲》等歌集，还曾与黄自、张玉珍、韦瀚章等人合编《复兴初级中学音乐教科书》（6册），并著有音乐基础理论教材《乐学纲要》等。

　　应尚能的音乐著作

　　新中国成立后，应尚能迎来了他音乐生涯的又一个重要阶段。他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致力于音乐教育改革和民族音乐的发展。他先后在华东师范大学、北京艺术师范学院、中国音乐学院等高校任教，继续培养音乐人才。他编写的《中国民歌选》等教材，成为当时音乐教育的重要参考资料。

　　他还积极参与音乐理论研究，撰写了许多音乐论著，如《以字行腔》《我的声乐经验》等。这些教材和书籍，对中国声乐演唱理论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为后来的声乐演唱者提供了宝贵的指导。

　　四

　　桑梓：四明文脉的永恒回响

　　近年来，随着宁波名人研究工作的深入开展，尤其是音乐宁波帮群体的细化研究，曾经在家乡宁波较为陌生的应尚能名字越发熠熠生辉。一些鲜为人知的珍贵史料、感人事迹得以挖掘弘扬。

　　2017年5月，“歌从东方来——甬籍近现代音乐名家成就展”在宁波中山公园拉开帷幕，在主背景板的正中间放着的甬籍音乐名家正是应尚能的照片；

　　2017年11月，“音乐宁波帮”大会在宁波盛大召开，应尚能女儿应锡音夫妇作为“音乐宁波帮”家属代表受邀参加系列活动；

　　2022年出版的《甬上乐人：宁波现当代音乐家小传》，2023年出版的《宁波帮与中国近现代音乐业》等研究专著中，都收录了应尚能的生平事迹及音乐领域的突出贡献；

　　2022年，在同泰人文纪念院内开设的“音乐宁波帮纪念园”配套纪念馆中，以及2025年启动的“音乐宁波人文馆”中，都有应尚能相关的展陈内容。

　　不仅如此，应尚能的家族史料也被逐步挖掘出来。

　　在宁波甬上名人文化研究院历时多年完成的“宁波兄弟”主题研究中发现，应尚能和他的两位兄长应尚德、应尚才竟然分别是三所大学的创系系主任。

　　大哥应尚德1922年参与创建南开大学生物系并担任首任系主任，二哥应尚才1958年参与创建北京铁道学院机械系并担任首任系主任，三弟应尚能1951年参与创建华东师范大学音乐系并担任首任系主任。这一“应氏三杰”的传奇再次印证了宁波“耕读传家”文化基因在20世纪的璀璨绽放。

　　家乡对应尚能先生的缅怀也勾起了其家属对故乡的思念。应尚能的女儿应惜真、应锡音夫妇于2017年前往奉化里应村进行寻根，并在应氏宗祠的应氏族谱中寻找到父亲、伯父等重要的史料信息。发黄的“连史纸”上略显斑驳的名字字迹里，应氏兄弟似乎从未离开，一直都在！

　　“歌唱之道，首在气，次在情，终在魂。”应尚能在《我的声乐经验》中的这段话，恰似他自己艺术人生的注脚。大气、深情、魂魄，也同样体现在从抗战岁月中诞生、传唱至今，还必将在未来始终回响着的——马一浮作词、应尚能作曲的《浙江大学校歌》中。

　　注：甬派《烽火“艺甬军”——抗战中的甬籍文化名人》专题，特邀郁伟年担任主编。

　　专栏嘉宾简介

　　郁伟年，宁波市政协原副主席、党组副书记，宁波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

　　沙力，宁波市政协常委、同泰嘉陵董事长、宁波甬上名人文化研究院院长。

　　黄江伟，品牌策划专家、名人文化研究专家，国内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特聘研究员，宁波甬上名人文化研究院执行院长。

　　甬派客户端特邀嘉宾 沙力 黄江伟/文 郁伟年/主编

编辑： 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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