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艺甬军|口琴大师石人望：孤军营里的“特殊战士”-新闻中心专题-中国宁波网

【专题】铭记历史缅怀先烈

　　“要让壮士们在旋律里听见枪炮声之外的中国声音。”

　　这是《申报》1938年5月15日第三版上，刊载的《孤军营来了口琴先生》报道中，著名口琴演奏家石人望向记者阐述为何走进孤军营组建口琴队时所讲的一句话。

　　人物名片

　　石人望（1906—1986），浙江鄞县石家村（今属宁波市鄞州区）人，中国口琴艺术先驱、音乐教育家。曾任上海口琴会会长、大众口琴会创始人，创办中国首个手风琴学习班并任导师。

　　抗战期间组织 “战时口琴宣传队”，为孤军营组建口琴队。

　　一

　　憋屈：从“八百壮士”到“孤军营”

　　1937年，“八一三” 淞沪会战爆发，日军企图三个月灭亡中国，却在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下，陷入了长达三个月的苦战。10月26日，战局急转直下，中国军队主力开始向苏州河以南转移。

　　为掩护大部队撤退，并争取国际社会的关注与支持，第88师262旅524团副团长谢晋元临危受命，率420名官兵（对外号称“八百壮士”）进驻苏州河北岸的四行仓库。

　　四行仓库由大陆、金城、盐业、中南四家银行联营，是一座钢筋水泥结构的七层大楼，储存着大量物资，易守难攻。

　　谢晋元深知任务艰巨，却毫无惧色。他带领官兵迅速构筑工事，用沙袋堵住门窗，在墙上开凿射击孔，将机枪布置在楼顶，形成了严密的防御体系。

　　10月27日清晨，日军开始进攻。他们沿着苏州河推进，企图一举攻占四行仓库。谢晋元一声令下，战士们枪炮齐发，手榴弹如雨点般落下，打得日军措手不及。第一天，日军就伤亡20余人，进攻受挫。

　　28日，日军改变战术，派出敢死队试图从侧翼突破。一名战士身绑手榴弹，从五楼纵身跃下，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一壮举令日军胆寒，也让全世界看到了中国军人的英勇无畏。上海市民被“八百壮士”的精神所感动，纷纷捐款捐物，女童子军杨惠敏更是冒着生命危险，将一面国旗送入仓库。当国旗在仓库楼顶升起时，战士们欢呼雀跃，士气大振。

　　29日，日军调来飞机进行轰炸，但遭到了仓库守军的顽强抵抗。机枪手们不顾危险，对空射击，迫使日军飞机不敢低飞投弹。30日，日军再次发起猛攻，双方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八百壮士”以顽强的意志坚守阵地，打退了日军的多次进攻。

　　在四昼夜的激战中，他们毙敌200余人，伤敌无数，自身仅伤亡50余人。《申报》《大公报》等媒体纷纷报道了这场战斗，“八百壮士”的事迹传遍全国，成为抗战精神的象征。

　　10月31日，谢晋元奉命率部退入公共租界。然而，租界当局在日军的压力下，违背承诺，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并将其拘禁于胶州路的一处临时营地，这便是“孤军营”的由来。

　　孤军营的条件极为艰苦，四周被铁丝网环绕，门口有万国商团的白俄士兵日夜巡逻。营内设施简陋，士兵们只能用芦席搭建营房。他们失去了自由，不能随意出入，生活物资也十分匮乏。但“八百壮士”并未屈服，他们每天坚持早操、训练，保持着军人的纪律和斗志。

　　据相关史料记载，谢晋元曾向官兵们训话：“我们虽失去了自由，但我们的爱国之心从未改变。我们要在这孤军营中，坚守到胜利的那一天。”

　　尽管身处困境，“八百壮士”依然心系祖国。他们通过各种方式表达对国家的忠诚和对日军的仇恨。每天清晨，他们举行“精神升旗”仪式。全体官兵面向天空，庄严地行军礼，口中高呼“抗战胜利万岁！”。这一仪式成为他们精神的寄托，也让上海市民看到了抗战的希望。

　　上海各界对 “孤军营” 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和支持。市民们自发组织起来，为他们捐赠食品、衣物和药品。许多学校、团体纷纷前往慰问，表达对他们的敬意。

　　1941年4月24日，这是一个令所有中国人痛心的日子。清晨，谢晋元如往常一样带领士兵们早操。然而，郝鼎诚、龙耀亮、张文清、张国顺等4名被汪伪政权收买的士兵故意迟到，当谢晋元询问原因时，他们突然掏出匕首和铁镐，向谢晋元发起攻击。谢晋元毫无防备，身中数刀，壮烈牺牲，年仅37岁。

　　谢晋元的死讯传出后，举国震惊。上海市民纷纷前往孤军营吊唁，30多万人涌上街头，交通为之瘫痪。人们怀着悲痛的心情，为这位抗日英雄送行。国民政府追赠谢晋元为陆军少将，通电表彰他的功绩。毛泽东盛赞谢晋元和“八百壮士”为“民族典型”。

　　谢晋元牺牲后，孤军营的官兵们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但他们并未被敌人的阴谋所吓倒，继续坚守着孤军营。然而，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日军占领了租界，孤军营的官兵们也迎来了更加悲惨的命运。

　　1941年12月，日军闯入孤军营，将剩余的330名官兵全部押走。他们被送往南京、安徽、杭州等地做苦工，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在南京老虎桥监狱，他们被关在狭小的牢房里，每天只能吃着发霉的食物。在安徽裕溪口煤矿，他们被迫在恶劣的环境下采煤，许多人因劳累过度和疾病而死亡。在新不列颠岛的煤矿，160名官兵中仅36人活着回国。

　　二

　　琴音：枪炮声外的中国声音

　　上海沦陷后，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黑暗。日军的铁蹄肆意践踏，街头巷尾弥漫着恐惧与绝望。然而，在这片被战火洗礼的土地上，人们的抵抗意志从未熄灭。社会各界发起了“孤岛慰劳运动”，试图用各种方式为困守孤军营的将士们送去温暖与支持。

　　石人望，这位在上海口琴界享有盛誉的音乐家，此时担任着上海口琴会会长。他深知音乐的力量，也明白孤军营的将士们在精神上需要慰藉。于是，他主动联系孤军营，提出了组建口琴队的设想。石人望认为，音乐能够唤醒沉睡的斗志，让勇士们在旋律中重燃希望。

　　他在《申报》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写道：“音乐是一种无坚不摧的武器，它能穿透黑暗，照亮人们的心灵。在这艰难的时刻，我们要用音乐为孤军营的将士们筑起一道精神防线。”

　　然而进入孤军营也是费了一番周折，在石人望的日记手稿中，1938年4月的最后一页写着：“晨访工部局，商洽入营教授口琴事。彼等初以‘军事区域禁止外人’为辞，余以‘音乐无国界，救国有同心’相辩，终得允诺。”

　　当年孤军营幸存者周福其在后来的回忆中说起了这段往事：“那年春末，石先生带着十多把‘天鹅牌’口琴来教我们，琴盒里还塞着《大刀进行曲》的谱子。”

　　1938年5月15日《申报》社会版的报道细节更为生动：“石君于下午三时抵营，战士们列队相迎，其随身携带之乐器箱以粗绳捆扎，显见长途辗转痕迹。

　　当被问及为何选择口琴作为慰劳工具时，答曰：‘此物轻便如枪，音色亮如剑，正合壮士们枕戈待旦之姿’”配发的照片中，石人望正俯身指导士兵按压琴键，背景是用木板搭成的简易讲台，墙上隐约可见“还我河山”的标语。

　　四行仓库孤军口琴队组建及石人望教授口琴的媒体报道

　　经石人望亲自挑选了20名士兵，开始了艰苦的训练。他教他们吹奏《歌八百壮士》《在太行山上》等充满力量的曲目。这些歌曲的旋律激昂，歌词振奋人心，很快就成为口琴队的保留曲目。

　　训练并不轻松，士兵们大多没有音乐基础，对口琴的吹奏技巧一窍不通。石人望从最基本的音符开始教起，耐心地纠正他们的每一个错误。他常常在孤军营一待就是一整天，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在他的努力下，士兵们的吹奏水平逐渐提高，口琴队也开始有了雏形。

　　经过三个月的艰苦训练，孤军营口琴队迎来了首次公开演出。演出地点选在孤军营的大礼堂，尽管条件简陋，但现场气氛热烈。当口琴队奏响《大刀进行曲》时，激昂的旋律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气氛。

　　战士们眼中闪烁着泪光，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战场，手中的口琴成了他们的武器，吹奏出的旋律成了他们的呐喊。

　　《正言报》报道：“当《大刀进行曲》的旋律响起，战士们眼中的泪光与租界民众的掌声交织，仿佛整个苏州河都在沸腾。”这场演出不仅让孤军营的将士们感受到了音乐的力量，也让上海市民看到了他们的坚韧与不屈。

　　新中国成立后，当年的抗战老兵们回忆起孤军营口琴队，依然感慨万千。老兵周福其回忆：“石先生教我们用口琴模仿机枪声，他说这是‘不用子弹的战斗’。”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口琴队的音乐成了他们战斗的一部分，虽然没有硝烟，但同样充满了力量。

　　2015年，国家博物馆抗战胜利70周年主题展览中展出了源自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捐赠的“孤军营口琴队合影”。

　　照片中，战士们的军装虽破，但神情坚毅如钢。他们手持口琴，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仿佛在诉说着那段难忘的历史。这张照片成为历史的见证，让后人铭记口琴队在抗战中的贡献。

　　四行仓库孤军口琴队旧影

　　三

　　石人望：用口琴吹出了中国气派

　　石人望出生在宁波鄞县陈婆渡石家村的一个普通家庭。自幼，他便对音乐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天赋和热爱。在母亲的引导下，石人望开始接触各种乐器，而口琴，这个小巧玲珑的乐器，却在他心中种下了音乐的种子。

　　15岁那年，石人望怀揣着对音乐的梦想，来到了上海。这座充满机遇与挑战的城市，成为他音乐之旅的起点。

　　初到上海，石人望在一家洋行里当学徒。然而，繁重的工作并没有磨灭他对音乐的热情。每天下班后，他都会躲在狭小的宿舍里，刻苦练习口琴。

　　他的勤奋和天赋很快得到了回报，不久后，他的口琴演奏技巧便在上海口琴界崭露头角。

　　1929年，石人望创办了大众口琴会。这是一个致力于推广口琴音乐的组织，也是石人望音乐事业的重要里程碑。

　　在大众口琴会，石人望不仅教授口琴演奏技巧，还积极组织各种演出和活动，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喜爱上口琴音乐。他的努力使得口琴在上海迅速流行起来，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乐器之一。

　　石人望的音乐才华不仅体现在演奏上，还体现在作曲和编曲方面。他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口琴曲，如《春风得意》《小放牛》等。这些曲子旋律优美，富有民族特色，深受人们喜爱。

　　他还将许多经典的中外乐曲改编为口琴曲，如《蓝色多瑙河》《卡门序曲》等。他的改编作品不仅保留了原作的精髓，还融入了口琴的独特韵味，使这些乐曲焕发出新的活力。

　　抗战爆发后，石人望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他深知音乐在战争中的力量，于是组织了“战时口琴宣传队”，深入难民收容所、学校等地，为人们演奏抗日歌曲。

　　1938年，石人望在法租界举办了“抗战音乐周”，这场演出成为上海抗战时期的一次重要文化活动，极大地鼓舞了人们的抗日斗志。除了组建孤军营口琴队，石人望还为宁波人应云卫执导的电影《八百壮士》配乐。这部电影以“八百壮士”坚守四行仓库的事迹为蓝本，展现了中国军人的英勇无畏。

　　他还创作了《军民合作歌》《保家乡》等抗日歌曲，这些歌曲在当时广泛传唱，成为鼓舞人们抗战的精神武器。

　　石人望还编写了《口琴吹奏法》等教材。这些教材通俗易懂，实用性强，为广大口琴爱好者提供了学习的指南。它们被列入战时教材，在全国各地广泛传播，培养了成千上万的音乐骨干。

　　音乐界人士评价石人望：“石君以口琴为枪，在文化战线上立下赫赫战功。”

　　石人望口琴乐谱及石人望撰写口琴普及的文章

　　新中国成立后，石人望以更饱满的热情投身音乐事业，将口琴艺术与时代精神紧密结合，在创作、教育、理论研究等领域持续深耕，为中国音乐的普及与发展留下了深远印记。

　　他将《毛主席派人来》《北京的金山上》《洪湖水，浪打浪》等红色经典改编为口琴曲，创造性地运用“小鼓奏法” 模拟节奏型，以“八度加手震奏法”增强抒情性，使口琴既能表现激昂的革命豪情，也能传达细腻的民族情感。

　　1956年，他在全国首届音乐周上演奏的《凤阳花鼓》，据音乐周现场媒体报道，周恩来总理评价其“用口琴吹出了中国气派”。

　　石人望始终秉持“口琴是普及音乐教育最便捷的工具”理念，在上海各区少年宫、文化馆开设口琴班，足迹遍及北京、天津等地。他编写的《口琴吹奏法》《口琴广播教材》被列为全国音乐教育用书，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空中课堂”，培养了数以万计的口琴爱好者。石人望还多次代表中国参加国际音乐交流活动，将《茉莉花》《金蛇狂舞》等曲目改编为口琴合奏曲，通过海外发行的《标准口琴名曲选》传播至东南亚及港澳地区，推动中国音乐走向世界。

　　石人望的艺术生涯跨越新旧两个时代，他以口琴为纽带，将个人才华融入国家命运，用音乐架起传统与现代、大众与精英的桥梁。

　　1985年1月28日，石人望因病在沪逝世。

　　同年2月14日，新加坡《新明日报》刊出一则由海外14个口琴团体和20位著名口琴家联合署名的悼念诗《哀悼中国口琴一代宗师石人望先生逝世》：一生献给小口琴，志在宣扬大音乐。桃李芬芳遍四海，妙曲遗音在人间。

　　四

　　传奇：星光熠熠的“音乐家族”

　　近些年，随着音乐宁波帮群体的深入研究，以往一些相对个体的甬籍音乐名家之间的血缘、姻亲、师徒关系被进一步挖掘研究。围绕石人望的妹妹、妹夫、儿子、外甥，竟然构建了一个星光熠熠的“音乐家族”。

　　妹妹石圣华，上海音乐学院教授，中国手风琴教育先驱。1937年5月在上海兰心大戏院举办中国首场国人手风琴独奏音乐会，被誉为 “中国手风琴第一人”，培养了著名指挥家陈燮阳、樊承武，以及作曲家陈钢等一批杰出的音乐人才。

　　妹夫葛朝祉，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合唱指挥家。被誉为“20世纪中国的西洋声乐引路人”。曾先后师从“中国口琴大王”石人望学习口琴，师从著名声乐教育家、指挥家赵梅伯学习声乐。培养了董爱琳、常留柱、陈敏庄、卞敬祖、施鸿鄂、黄英、王凯蔚、丁羔、陶维龙等卓越成就的歌唱家。

　　儿子石中光，著名指挥家、音乐教育家，南京艺术学院教授，曾任江苏省音乐家协会副主席。自幼受家庭熏陶，3岁即展露音乐天赋，6岁以优异成绩考入当时国内唯一的儿童音乐学校，被誉为“天才琴童”。

　　外甥葛毅，著名男高音歌唱家，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副系主任、教授、硕士生导师。葛朝祉、石圣华之子。

　　家族成员中如此高的“音乐家成才率”，与石人望长期坚持、探索的音乐教育理念不无关系。

　　妹妹、妹夫、儿子都曾是石人望直接教授的学生，石圣华幼年即在哥哥指导下学习钢琴与手风琴，15岁举办中国首场国人手风琴独奏会；葛朝祉在石人望创办的口琴班中系统学习，少年时期就在全沪第二次口琴独奏锦标比赛中获一等奖，后成为新四军文工团指挥；石中光3岁习琴，6岁考入儿童音乐学校，其“音乐的灵魂在于情感表达”的教育观，正是石人望“泥土气”理念的延续。

　　石人望家族成员始终将个人艺术生命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石圣华在日军轰炸中坚持教学，葛朝祉在敌后根据地培养文艺骨干，石中光耄耋之年仍指挥《和平颂》促进两岸交流。正如葛毅所言：“我们家族的琴键上，永远跳动着民族的脉搏。”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每当这首《歌八百壮士》响起，人们总会想起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石人望的口琴，不仅慰藉了被困的抗日勇士，更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永恒的旋律。

　　如今，孤军营旧址虽已难寻踪迹，但那些泛黄的老照片、斑驳的口琴教案，依然在诉说着一位艺术家与国家命运的深情相拥。

　　正如四行仓库纪念馆墙上引用屈原《国殇》的铭文所书：“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