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先锋，文化楷模”。

　　这是1944年8月，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致电吊唁一位在广西桂林病逝的文化人。他的好友端木蕻良、邵荃麟、曾敏之、司马文森等人也冒着战火赶回桂林，怀着沉重的心情为亡友办理后事。巴金闻讯后，挥泪写下悼文《写给彦兄》。

　　此人正是《文艺杂志》的主编王鲁彦。

　　人物名片

　　王鲁彦（1901—1944），浙江镇海大碶（今属宁波市北仑区）人，原名王衡。20世纪中国乡土小说代表作家。早年受鲁迅影响，以笔名“鲁彦”开启创作。曾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主席、《文艺杂志》主编等职。1944年于桂林贫病交加中逝世。

　　抗战期间，王鲁彦创办《文艺杂志》并担任主编。

　　一

　　重镇：“抗战文化城”桂林的崛起

　　1938年，广州、武汉相继沦陷，中国半壁江山陷入敌手，战火纷飞，局势危急。

　　桂林，这座位于祖国南疆的城市，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成为文化人南迁的重要目的地。彼时的桂林，宛如黑暗中的一座灯塔，吸引着众多文化精英汇聚于此。

　　据相关资料记载，到1944年，聚集在桂林的文化人士超过千人，其中包括郭沫若、茅盾、夏衍、巴金等200余位名家。

　　他们带着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虑和对文化传承的坚定信念，纷纷来到桂林，为这座城市注入了强大的文化活力。一时间，桂林的文化氛围空前浓厚，出版机构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达220余家；发行报刊种类繁多，多达200余种。

　　西南剧展更是一场文化盛宴，吸引了南方六省近千名戏剧工作者参与，规模宏大，影响深远，桂林也因此被誉为“文化绿洲”“抗战文化城”。

　　桂林之所以能够成为抗战时期的文化重镇，其地理位置起到了关键作用。它地处西南，背靠大西南的崇山峻岭，交通相对便利，又远离日军的直接威胁，为文化人的聚集提供了相对安全的环境。

　　此外，桂系当局与蒋介石中央政权存在一定的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对进步文化采取了较为宽容的态度，这也为文化活动的开展提供了有利条件。

　　众多文化人在这里找到了施展才华的舞台，他们通过文学、戏剧、音乐、美术等各种艺术形式，宣传抗日救亡，鼓舞民众士气，为抗战胜利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1941年，在八路军桂林办事处的大力支持下，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正式成立，王鲁彦被推举为常务理事、分会主席。这一组织的成立，犹如在抗战文化的战场上竖起了一面旗帜，将众多文艺工作者紧密团结在一起。

　　分会以“团结文艺界力量，服务抗战”为宗旨，积极组织作家深入前线采风，让他们亲身感受战争的残酷和战士们的英勇，从而创作出更具感染力的作品。分会还创办了《文艺生活》《创作月刊》等刊物，为文艺工作者提供了发表作品的平台。

　　这些刊物以抗战为主题，刊登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如诗歌、小说、散文等，从不同角度反映了抗战时期的社会现实和人民的生活状态，激发了广大民众的爱国热情。

　　同时，分会致力于推动抗战文学本土化，鼓励作家们运用本土的语言、题材和文化元素进行创作，使作品更贴近广大民众，更易于被接受和传播。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会报

　　分会成立宣言中强调：“我们的笔，要成为刺向敌人心脏的匕首，也要成为抚慰民众创伤的良药。”这句话深刻体现了分会的使命和担当。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文艺工作者们以笔为武器，用文字揭露敌人的暴行，歌颂英雄的事迹，为抗战胜利呐喊助威。

　　他们的作品不仅在当时发挥了重要的宣传作用，也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成为中国抗战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文协桂林分会的成立，为桂林的抗战文化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推动了桂林成为抗战文化的重要阵地。

　　二

　　阵地：战火淬炼的《文艺杂志》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成立之初，《文艺生活》作为分会1941年成立初期的核心刊物，以短篇小说创作与战地通讯为主，侧重即时性抗战宣传；《创作月刊》则聚焦文学创作理论与新人培养。

　　为进一步打造一个“综合性抗战文艺阵地”的文学期刊，1942年1月，担任“文协”桂林分会主席的王鲁彦发起创办了《文艺杂志》，首开长篇小说连载、系统译介外国反法西斯文学，并强化学术性，设有“文艺理论”专题，与《文艺生活》《创作月刊》形成“宣传—创作—研究”的桂林抗战文学的“三位一体”格局。

　　王鲁彦在创刊号的《给读者》中深情地写道：“我们以国民之责，以笔为枪，在不宁静的生活中，为抗战注入精神力量。”这句话不仅是他的心声，也是杂志的宗旨。

　　王鲁彦担任主编的《文艺杂志》

　　当时的桂林，虽然是文化的汇聚地，但文化环境却异常艰难。

　　政治局势的不稳定，使得文化活动受到诸多限制；经济的窘迫，更是让许多文化事业举步维艰。王鲁彦在这样的困境中，四处奔走，筹集资金，联系作者，亲自编辑稿件，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

　　创刊号的出版就遭遇了重重困难，印刷商的刁难，让原本就紧张的经费更加捉襟见肘，甚至到了需要典当家产才能垫付费用的地步。

　　但王鲁彦没有退缩，他凭借着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毅力，硬是将这份凝聚着无数心血的杂志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文艺杂志》的创办，犹如开启了一座文学的宝库，内容丰富多样，涵盖了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多种文学体裁。

　　它以抗战为主题，深入挖掘社会现实，发表了许多具有深刻思想内涵和强烈艺术感染力的作品——

　　艾芜的《故乡》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抗战时期大后方人民的生活百态，展现了他们在战争中的苦难与坚韧，让读者深刻感受到了战争对普通民众的影响；

　　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则以宏大的叙事风格，展现了东北大地在抗战时期的风云变幻，表达了对家乡的热爱和对侵略者的痛恨。

　　张天翼的《金鸭帝国》以童话的形式，对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讽刺。它以生动有趣的故事，揭示了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丑恶，让读者在轻松的阅读中引发对现实的思考。

　　这些刊发在《文艺杂志》上的作品不仅具有文学价值，更是对抗战历史的生动记录。

　　在关注国内抗战现实的同时，《文艺杂志》还具有广阔的国际视野。它积极译介国外优秀文学作品，让国内读者能够了解到世界文学的动态。巴尔扎克、高尔基、契诃夫等文学巨匠的作品在杂志上相继发表，为中国读者打开了一扇了解世界文学的窗口。

　　杂志还开辟了“弱小民族文学”专栏，介绍那些在战争中遭受苦难的民族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充满了对自由、和平的向往，以及对侵略者的反抗精神，与中国人民的抗战精神相呼应，展现了国际反法西斯的统一战线。

　　正如王鲁彦所说：“我们不仅要关注国内的抗战，也要与世界反法西斯力量站在一起。”

　　《文艺杂志》的影响力迅速扩散，从桂林辐射到整个大后方，它成为作家们交流思想、展示才华的重要平台，也成了读者了解抗战、汲取精神力量的重要来源。

　　在艰难的抗战时期，它发行量高达万余份，为鼓舞民众士气、推动抗战文化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许多读者在阅读杂志后，深受鼓舞，更加坚定了抗战的决心。

　　它就像一面旗帜，引领着大后方的文学潮流，激励着无数人为抗战胜利而努力。

　　三

　　鲁彦：战时文化抗战的标杆

　　在《文艺杂志》的创办与运营过程中，王鲁彦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面临着经济与身体的双重困境。

　　经济上，杂志的经费来源极其不稳定，时常陷入窘迫的境地。为了维持杂志的正常运转，王鲁彦不得不四处奔走，寻求各方的支持。

　　他不仅要与文化机构、出版商洽谈合作，争取资金和资源，还要应对各种突发的财务问题。有时，为了支付印刷费用，他甚至不惜典当家产，将自己的生活置之度外。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每一分钱都显得弥足珍贵，而王鲁彦却在这样的困境中，凭借着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毅力，苦苦支撑着《文艺杂志》。

　　身体上，王鲁彦长期饱受疾病的折磨。

　　从1943年初开始，他的病情日趋严重，经常咳嗽，喉咙痛，嗓子嘶哑，每到夜间还发烧，连说话也感到很困难。经医生确诊，他患上了肺结核和喉头结核。

　　这对于本就身体虚弱的王鲁彦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不忍放弃自己心爱的杂志，坚持在病榻上编辑稿件。他的夫人覃英回忆道：“他常常咳得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强忍着病痛，仔细地审阅每一篇来稿。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对文学的执着和对杂志的热爱，让我既心疼又敬佩。”

　　王鲁彦对杂志的编辑工作一丝不苟，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他会亲自对每一篇稿件进行细致修改，从文字的润色到内容的结构，都力求做到尽善尽美。他还会与作者们保持密切的联系，耐心地指导他们修改作品，帮助他们提高写作水平。

　　在他的努力下，《文艺杂志》的质量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成为当时大后方最具影响力的文学期刊之一。然而，过度的劳累和疾病的折磨，让王鲁彦的身体逐渐垮了下来。他的病情不断恶化，最终不得不停止工作，静心休养。但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依然牵挂着杂志的发展，时常询问杂志的出版情况，为杂志的未来担忧。

　　除了全身心投入《文艺杂志》的编辑工作，王鲁彦在抗战期间还通过多种方式为抗战贡献力量。他以笔为武器，创作了一系列反映抗战现实的文学作品，如《伤兵医院》《炮火下的孩子》等短篇小说。

　　这些作品以现实主义的笔触，真实地记录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创伤和痛苦，展现了普通民众在战争中的坚韧和抗争。

　　在《伤兵医院》中，他描绘了伤兵们在医院里的艰难处境，他们不仅要忍受身体上的伤痛，还要面对生活的困苦和精神的折磨。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对胜利的信念。

　　王鲁彦的长篇小说《野火》被誉为“江南农民觉醒的史诗”。这部作品以江南农村为背景，描绘了农民们在日本侵略者的压迫下，逐渐觉醒并走上反抗道路的过程。小说通过生动的人物形象和紧张的情节，展现了农民们的苦难与抗争，揭示了封建统治的黑暗和日本侵略者的残暴。

　　《野火》的出版，在当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成为抗战文学的经典之作。这些作品激发了读者的爱国热情，让人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抗战的意义和价值。它不仅让人们看到了农民们的力量，也为抗战胜利提供了精神动力。

　　王鲁彦还积极参与译介世界语作品，通过这种方式推动中外文化交流，让世界了解中国的抗战。

　　他深知文化交流在抗战中的重要性，希望通过翻译世界语作品，为中国的抗战事业争取更多的国际支持。他翻译的作品涵盖了多个国家和地区，包括波兰、匈牙利、保加利亚等。这些作品不仅丰富了中国读者的阅读视野，也为中国的抗战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还参与了文协分会组织的“文化下乡”活动，组织30余场讲座，覆盖5000余名群众。将文艺送到前线与乡村，让更多的人能够接触到抗战文化。他亲自前往前线，为战士们送去书籍和杂志，与他们交流谈心，鼓舞他们的士气。

　　他还深入乡村，为农民们举办文艺讲座，教他们识字读书，提高他们的文化素质。他的这些努力，让抗战文化深入人心，激发了广大民众的抗战热情。

　　1944年8月20日，抗战胜利前夕最艰难的时刻，王鲁彦终因贫病交加，在桂林与世长辞，年仅43岁。他的离去，如同一颗璀璨的星辰陨落，让整个文化界陷入了悲痛之中。

　　王鲁彦逝世后，桂林文化界迅速发起悼念行动。1944年8月30日，二百余位文化界人士冒雨举行追悼大会，由欧阳予倩主持，邵荃麟代表全国文协致悼词，高度肯定其“以笔为剑，为抗战文艺筑立精神堡垒”的功绩。时任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从重庆发唁电致哀，并委托冯雪峰转送抚恤金慰问遗孤。

　　桂林文化界还发起募捐，料理其后事，遗体安葬于七星岩后星子岩，墓碑刻“作家王鲁彦之墓”。

　　作为《文艺杂志》主编与文协桂林分会核心领导者，他被赞为“战时文化抗战的标杆”，其刊物被视作“连接前线与后方的精神桥梁”，其以冷峻笔触记录战争创伤的创作，更被评价为“为民族保存了不灭的精神遗产”。

　　四

　　坐标：一代乡土文学作家的代表

　　新中国成立后，王鲁彦作品多次迎来系统性整理与再传播。

　　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王鲁彦小说选》，收录《黄金》《柚子》等代表作，首印5万册迅速售罄。

　　198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王鲁彦散文集》，对其创作的散文作品进行汇编。

　　200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王鲁彦文集》（五卷本），首次系统收录其小说、散文、译作及书信等。

　　2011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王鲁彦评传》，系统梳理王鲁彦的创作历程与思想脉络，深入剖析其乡土小说的现实主义特质与抗战文学的精神内核，是研究其文学成就的权威学术著作。

　　2024年，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王鲁彦年谱》，这项被列入浙江省文化研究工程重大课题子课题的《王鲁彦年谱》以时间为轴，详尽记录王鲁彦从浙江镇海走向桂林文化城的人生轨迹，涵盖《文艺杂志》创办、文协分会活动及病中创作等关键节点，辅以书信、日记等原始史料，还原这位“战时文化战士”的生命历程与精神世界。

　　在其文学研究领域，还有《海上文学百家文库.王任叔、王鲁彦卷》《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王鲁彦研究资料》《中国现代文学大师精品集：鲁彦精品集》等专著出版发行。

　　王鲁彦著作

　　王鲁彦乡土小说创作成就卓著，他凭借“对于浙东滨海乡土风情的熟稔，对于其中饶有文学意味与现实意义的内容的开掘，以及他扎实、淳朴的写实手法”使之成为乡土小说作家的代表，在文坛享有很高声誉。

　　鲁迅评价他的创作具有鲜明的 “乡土文学” 特征；茅盾高度评价鲁彦的叙事特色：“在描写手腕方面，自然和朴素，是作者的卓特的面目。”

　　对于家乡宁波，王鲁彦的妙笔从来不吝赞美之词。他是个寂寞孤独的游子。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忘不了故乡的一切——故乡的雨，故乡的天，故乡的山河，故乡的田野，故乡的气息……

　　在《故乡的杨梅》中，他写道：“现在我的味觉显然改变了,即可回到故乡,遇到细雨如丝的杨梅时节,即便并不害怕从前的那种吃法,我的舌头应该也感觉不出从前的那种美味了……”

　　短篇小说《岔路》以镇海乡村为背景，通过迷路少年的视角，展现浙东丘陵的气候特征与宗族社会的微妙关系。

　　而家乡同样以眷恋的姿态缅怀着这位客死他乡的游子。

　　2001年，为纪念王鲁彦100周年诞辰，王鲁彦的女儿、画家王莉莎从广州回到老家，宁波市北仑区大碶文化馆为此设立了鲁彦纪念馆，展出手稿30余件、藏书200余册。

　　2004年10月，为纪念王鲁彦逝世60周年，多部门联合举办了王鲁彦作品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王鲁彦先生的子女等数十人济济一堂，共同缅怀和纪念这位乡土文学史上的代表人物。

　　2009年3月20日，北仑区档案馆专门举办北仑现当代文化名人展并开设北仑文化名人堂，集中展示以乡土文学家王鲁彦、连环画家贺友直、音乐家周大风、美籍华裔作家於梨华、视觉艺术家陈逸飞为代表的北仑籍文化名人的成就。

　　王鲁彦曾写道：“火，可以烧尽野草，却烧不尽种子；战，可以摧毁家园，却摧不毁人心。”

　　他以《文艺杂志》为阵地，在民族存亡之际，用文字构筑起精神长城。

　　今日重读其作品，不仅是对历史的回望，更是文化使命的再觉醒——在时代浪潮中，我们仍需如鲁彦般的勇气与担当，让“摧不毁人心”的抗战精神永远燃烧。

　　注：甬派《烽火“艺甬军”——抗战中的甬籍文化名人》专题，特邀郁伟年担任主编。

　　专栏嘉宾简介

　　郁伟年，宁波市政协原副主席、党组副书记，宁波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

　　沙力，宁波市政协常委、同泰嘉陵董事长、宁波甬上名人文化研究院院长。

　　黄江伟，品牌策划专家、名人文化研究专家，国内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特聘研究员，宁波甬上名人文化研究院执行院长。

　　甬派客户端特邀嘉宾 沙力 黄江伟/文 郁伟年/主编

编辑： 应波

纠错：17196465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