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宝林/文(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是画家杜月涛教授推荐我注意这位画坛新秀。她是何水法的在读博士,宁波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宁波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杜月涛博士曾在中国美院深造,他对新浙派之格外看重传统备加关注,故对浙派画坛阵容亦了然于心。何水法先生自1993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即为北京画界所熟知,其突兀面貌给人留下强烈印象。欣赏其得意门生作品,自然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期待。
人的一生中,某种机缘是具有决定意义的。“生不用封万户侯,但得一识韩荆州。”我注意到,采姣先是以美术学硕士的学位于2013年在“抱华楼何水法美术馆中国花鸟画写生创作班”进修一年,接下去,就在结业的当年,她又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继续攻读中国花鸟画专业的博士学位,导师仍是何水法教授。可知这是颇有眼力的选择!按说,她在2001年就已获得硕士学位,又已是大学骨干教师,她还在想什么?然而,果真没有这一步,她的艺术境遇可能就是另一番面貌。
采姣认准何老师,不是求名心切,而是缘于艺术上的相知。
在这(指在抱华楼进修的)一年里,她对艺术执着与刻苦学习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她来杭州都会带来大量习作让我评点。有几次她当晚赶回宁波,细细体会、有所感悟后,又通宵达旦地重新创作,第二天一早拿着尚未干透的画作坐上早班的火车赶到杭州,让我评析。这种如醉如痴般狂热的学习精神实在是令人感动。(何水法:导师寄语)
从导师写的这段评语中,我们除了看到她对自己所钟情的选择之真诚与热爱,更可以看到她的超常的勤奋与刻苦。而对于她所选定的方向来说,这还仅仅是起跑前的预热啊。
首先是作于2013年(癸巳)的三幅作品引发了我浓厚的兴味:一幅《花开自传春消息》,一幅《香气过湖来》,再一幅《秋实》。可贵在一股大自然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应当就是她刚从“抱华楼”结业而又刚刚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攻读博士学位时的作品吧。我把“清新绽放”作为题目,就是我的第一感受。按时序选材的三幅画,欣喜地扑捉住春的消息,再留住那风荷飘香的纷披素雅,更收获那灿烂如火的秋实!是无声的大自然的联翩演出。也是美丽心声的诗意交响——我以为她的这几幅作品不仅是留下了对这具有特殊意义的宝贵开始的珍惜,同时更是美好情意的象征。虽也是寻常花果,但除了她的老师,有谁这样画过呢?而那油然而生的发自心底的诗情却是只属于采姣的,所谓情真意切,同样的素材,便幻化出独特的魅力;而且细心的赏画者可以分辨出一种特有的女性的细腻。
上面谈的仅是一种印象,而绘画是要靠视觉形象说话的。那么采姣的作品是靠了怎样的形象给人留下这样清新俊发的感受呢?我觉得第一是“色调”意识——其实不仅是色,也含着线、形、意在微妙差异中的对比,相形之下的参差有致和相映成趣。这一点就颇不同于我们所习见的传统花鸟画。也许有的读者马上会觉得,这“色调”的概念恐已超出传统的色彩观念,而我想到的却是早在一个世纪之前,一个国粹色彩相当浓厚的北京画学团体——中国画学研究会——就提出的主张:“精研古法,博采新知”;何况那时中国的融入世界与今日正是不能同日而语。而接下去我要补充的则是,在“精研古法”的层面,无论采姣,还是她的老师,包括在色彩的运用与笔墨的结合上,又是最讲传统功力的。这样的探索与推进,就不但新鲜,而且十分引人注目了。这就正如著名前辈画家程十发先生所高度称许的:“(指何水法画)以传统而言当为浙派画家,今日察之不尽相同,地区愈远,渊源愈近。水法之画有溯自两宋院体,有类近白石山翁放笔,以古今中外为法,不铭一家,自为水法耶。”以精研古法和坚实的传统功力为根基,更不拘一格而能博采新知,“以古今中外为法”,这不仅是老师的高明之处,征诸采姣平日笔记心得,亦正是弟子会心之处。且于水法乃师在用色方面的创新,邓白教授则尤为予以充分肯定:“泼彩画法如《紫藤》比泼墨更引人入胜”。所以我觉得对色彩的特别看重,无论在她的老师还是她自己的追求中,都是一个很突出的特点。
这里我要再回过头来补充一句采姣在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包括临摹与写生的关系以及笔墨与色彩的结合上所付出的努力。如她曾谈到:“所谓‘先师古人,后师造化’,说的就是临摹与写生的关系问题。只有扎扎实实地去临摹过古代大家诸如崔白、法常、宋徽宗、林良、吕纪、陈洪绶、任伯年等人的作品,才能对其立意、构图、笔墨、线条、穿插等略知一二,然后通过写生、比对,再转化为自己的语言与理念”;她并且特别强调“取法乎上”、“从源头入手”的重要性,如她举例说:“同样一根线条,宋人花鸟画中的线条就充满‘断续之趣’,反映了宋人对一花一草内涵的领悟,颇具大气、内敛、含蓄之风骨;而当代大多数工笔花鸟画作品中的线条,就缺少宋人的诗意和情怀,单纯地‘以线论线’,因此线条就变得刻板、做作”。她并且进一步总结自己的体会说:“用古人的笔墨画当今的感受,是成功的捷径之一”。如果我们对照她的作品来看她讲的这些,就会清楚地感到,这里不仅印证了她从老师那里接受的对传统的深刻认识,而且看到她自己对传统的独到心得体会——例如她对宋画用线“断续之趣”和穿插之美的体悟;而更重要的还有一点,那就是从很高的起点,“画出当今的感受”,或说“通过写生……转化为自己的语言与理念”。这里虽然没有特别地讲到色彩,其现代感的内涵和理念,无疑“色彩”在其中占有不可或缺的位置,只不过她对色彩之美的追求却是力求“大气、内敛、含蓄”地融化在高水准的传统笔墨风骨之中的。
艺术格调的提升不仅要靠勤奋与刻苦的积累,聪明与多思也许是更重要的条件。从李采姣的论文《中国花鸟画的“节”与“结”》中,可以看出她十分关心中国花鸟画发展的现状,并经常能结合创作实践,从理论上总结和思考一些重要的创作问题。“节”与“结”是她自己一个形象而有趣的比喻,实际上包含着关乎如何推动创作发展的两个重要方面:
“节”是实指,是指物体与物体相连时的突出部分;在表现时,对象的形式不美,不甚入画,但又不能彻底脱离它,所以要画家经过巧思、深思,来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而“结”则是虚指,是“结合”、“融合”之意。引申到中国花鸟画上,意思是说传统花鸟画一定要从怡情、自得其乐的古典理解中解放出来,要画出“以小见大”的大格局、大境界来。
我觉得这很有些像吴冠中先生所说的“艺术造型的硬规律,与感情表达的软规律”,或者可以说就是采姣在花鸟画创作问题上对“技”与“道”的关系的具体思考;但我觉得她能以一种审美的态度将这两个重要方面统一在一起,而且讲得这样有深度、有意蕴,就不仅表现了她具有很好的抽象思辨能力,尤其可贵的是体现了一种高层次驾驭创作的能力。
我十分欣赏采姣所说“要画出‘以小见大’的大格局、大境界来”。而且我们从她“三境庐主”的自号清楚感受到这位女画家的自信与襟抱。再看看她以欢快而迅捷的节奏谱写的新的乐章,我们似乎也感受到画家雍容行进的脚步。《金风携贵来》、《一片清光入坐中》、《薰风》、《何处觅芳踪》、《片片清叶含露香》等作品都是2014(甲午)年的新作,“一片清光”似是信手拈来,清丽劲爽的率意用笔显示着画家心态的朗润自如;“何处觅芳踪,笔底绽柔情;非是世外殊,自写心中影。”,非仅自赋题诗,柔情落于笔端而体现诗情画意的结合,以揭示艺术传情达意表现主观情怀的真谛;“片片清叶含露香,灼灼红芳诵高古”则又以仿佛浸透晨露的芭蕉与碧桃作为如此诱人的优雅艺术传统的象征。……仍是寻常果木花卉,“小中见大”之意,深情寄托的“大境界”的追求却未可小觑。不是吗?
又想到画界评论乃师从艺经历之“杂”,谓其早岁所习包括水彩、水粉,又从工笔转向大写意……,而采姣由绘画到服装设计再回到绘画专业,后则游学日、法、德、意、奥等欧亚多国。这样的经历,实在就是艺术家各自的人生阅历。所谓有容乃大,说不定艺术因子正隐含其中。艺术的神秘之境在哪里?其实正如辛弃疾(《青玉案,元夕》)妙句所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2014年 农历甲午 于北京王府井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