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小学生

　　作者：汤红梅

　　母亲是13岁嫁进我家的——当然，那时还没有我。那是1946年，父母双亡的母亲生活无着，只好来到汤家当了童养媳。幸好父亲为人敦厚、性格和善，与母亲恩爱一生，从未红过脸。

　　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嫁为人妇、已满17岁的她，居然还能走进学堂，成为小学生。那是1950年，村里办起了扫盲班，政府号召不识字的人都进学堂。母亲的兴奋无法形容，她特意找出几块破布，拼拼凑凑缝成一个书包。她还找到教书先生，请他为自己取个学名。母亲坚持从夫姓，而父亲叫“汤万才”，教书先生便为母亲取名“汤万秀”。这个名字母亲用了一辈子，但直到最后也没有学会读和写。

　　开学第一天母亲便打了退堂鼓，她后来无数次懊恼地描述过那一幕情景。母亲说，识字真难啊！不加点的时候这么读；上面加一点那么读；把点移到下面又是另外一个读音。老师就这么把点移来移去的，没多久就把母亲弄晕了，她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还响起了呼噜，老师态度友好地把母亲请出了课堂。后来母亲又试着去了几次，但都无法坚持下去。

　　那时候，父亲在上海工作，灰心丧气的母亲便去上海看父亲。父亲一听原委，就把母亲批评了一顿。父亲说：这么好的机会你不珍惜！一字不识，在上海怎么生活？进厕所都不知道该进哪个，你至少得把“男、女”两个字认会吧？母亲向来听父亲的话，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只认一个“女”就行了吧？我看见“女”就进，不是“女”就不进，不就行了吗？父亲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点点头。

　　就这样，母亲回到老家，重新走进学堂。都说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真是一点也不假，因为是奉了父亲的命令，母亲费了十牛三虎之力，总算是认识了“女”。母亲再接再厉，乘胜追击。那时，父亲工作地点离别的同事比较远，每天都要自己去单位信箱里取信，而把其他同事的信仍然留在信箱里。母亲想，如果认识了父亲的名字，不就可以帮父亲取信吗？但是，母亲不久就想到，父亲单位只有父亲一个人姓汤，只要认识一个“汤”就足以完成取信的重任。终于认识了汤之后，母亲意犹未尽，看到别人天天把毛主席挂嘴上，又一鼓作气学会了毛主席三个字。母亲一辈子就认识这五个字：“女、汤、毛主席”。

　　再次去上海的时候，母亲迫不及待向父亲报喜：“我认识了汤，帮你取信用；我认识了女，上厕所用；我还认识了毛主席……”父亲慌忙把母亲的嘴捂上，连说母亲反动。

　　我是在母亲的夸奖声中长大的。当我刚认识几个字，母亲便用惊为天人的口气夸我：真是了不起啊，居然能认识这么多字。母亲把认字看作一件极为神圣的事，只要我捧着一本书在看，她就不让任何事来打扰我，连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我就利用这种特权，读了无数的课外书。

　　当我捧着课外书读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一脸神往地看着我。后来，她终于忍不住请求我：你看什么这么有意思啊？能不能读给我听听呀？我便把手中的故事书读给母亲听。母亲一听就上了瘾，天天缠着我为她读书。正值暑假，母女俩一吃完晚饭就早早上床，躲在蚊帐里，母亲为我摇蒲扇，我为母亲读故事，那是多么温馨的时光。我就在母亲对我的这份浓浓依恋里，读完了《西游记》、《三国演义》、《说岳全传》等一大堆名著，并且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高一的时候，我的文章第一次见报，那时候的我因为学业繁忙，已经不大有时间理母亲了，母亲捧着登有我文章的报纸，喜极而泣。前几年我加入宁波市作协的时候，母亲已经作古。如果她还活着，该有多高兴啊。

　　儿子真是幸福的一代，当他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有亲戚朋友送给我磁带、书籍，让我多听、多看，说是要胎教。不知道胎教是否起了作用，儿子出生后就特别爱学习，每逢与我一起外出，就东指西指地问个不休。可以这么说，儿子的所有启蒙教育都是在大路上学会的。他首先认识的字，是路牌、标语、店铺名称；首先学会的英语单词，是草地、鲜花、楼房、银行；首先学会的数学，是跑过来几只兔子？开过去几辆汽车？进小学之前、没有接受过一天正规教育的时候，就可以捧着报纸读得津津有味了。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兴趣很广泛，一会儿要学国画，一会儿要买篮球。我给他宽松的家庭氛围，从不干涉他的兴趣、爱好。我总认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孩子愿意多学点东西总是好事。儿子爱上网，我也不阻拦他。好在他并没有迷恋于网游，而是在网上学会了下国际象棋、制作FLASH，甚至还会在论坛里教别人解答数学题。有一次，儿子一边在QQ上与同学聊天，一边悠闲地听着QQ音乐，我好奇地走过去问：“这音乐你从哪调出来的？我上QQ这么久了都不知道呢。”儿子一边教我，一边笑着打趣我：“这么简单的事，你真是OUT了。”我更为惊奇地看着他说：“什么叫OUT了？”儿子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着说：“哈哈，你真是OUT了。”

　　儿子取笑，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忽然想起当初母亲对我的依恋，我读给她听的书，为她的生活增加了无穷乐趣。如今，我对儿子似乎也有着类似的依恋，我享受他向我介绍周杰伦的歌、郭敬明的书，还有流行于他们校园中的有趣玩艺。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