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的故事

　　作者：王丽洁

　　八岁的时候，妈妈赤脚跟着外公乘“三匹头”柴油机的船，再走了好几里地到外公开拖拉机的地方住了一个晚上。来之前外公说了：“阿爹给你买咸蛋吃，再给你买双凉鞋。”妈从来没穿过凉鞋，却知道这是好东西，跟阿爹脚上的烂跑鞋不一样，是别人都没有的好东西。妈妈很期待地蜷在木板仓库黑漆漆的阁楼上，兴奋得一直起床撒尿。

　　“后来怎么样了？”我蹲在门口拿软布擦着新买的靴子，准备上鞋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后来嘛，鞋没买，咸蛋也没吃到。”妈妈找出鞋油刷子递给我，“我问你外公他也不说，大概是钱不够吧！”

　　八岁的妈妈光着脚乘船、走路，没买到凉鞋，又光着脚走路、乘船，回来了。

　　过了好几年，外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来几块碎碎的人造革。外婆拿剪子绞成几朵花，用绳子缝在塑料鞋底上，妈妈有了一双真正的凉鞋。舍不得穿，田里干活、加工厂里拿衣服的时候都还光着脚，脚跟的厚茧裂得像晒干的石榴皮。

　　妈妈不是没有鞋穿，那时候每个人一年能有两双鞋，一双布鞋一双棉鞋。偶尔外婆放工后，妈妈就和她一起把家里烂得不能穿的衣服整理出来，剪成方方的一块块，拿点面粉调成浆糊，细细地在布上刷匀了，贴在门板上，等干了撕下来，剪成鞋底的样子，一层层纳起来，缝上鞋面。

　　事实上哪有说的那么容易。一家六口人，四个孩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哪来那么多布？磨破了再补补，大脚趾头上那块永远和鞋面不是一个颜色。小孩子们皮，鞋底总是很快就被地给“吃掉”了，外公开拖拉机的地方有换下的破胎，要一块回来，缝在鞋底上又能顶一段时间。可这鞋总归是布做的，遇上下雨，就沤烂了。所以下雨天妈妈都要在布鞋外穿一双“套鞋”。“套鞋”不是鞋，是一种叫龙骨砖的东西，造房子时剩下的，有的人家就垒在屋角边上。这种砖中间有一道弯弯的凹槽，正好放进一个脚。

　　“这可是防水底的高跟鞋啊！”妈妈哈哈大笑起来。

　　我把刷完的鞋子放进鞋柜，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鞋。拿来一个大箱子，我打算把不穿的过时的处理掉。细跟凉鞋、帆布鞋、旅游鞋，旧了、不时兴了统统清出来。在最下层的角落里，一堆鞋刷子鞋垫子下面我居然挖出来一双塑料凉鞋。这种号称“水晶鞋”的东西可是垄断了我整个童年的夏天，印象最深的是两三天断一根的鞋带子，妈妈都拿火钳烫热了重新焊回去。我目瞪口呆地把这双“化石”提起来仔细端详，居然还真有烧过的痕迹。“哎呀！怎么被你找到的？”妈妈挺不好意思地把鞋子从我手上拿走，“上个月我跟伟红妈妈买菜的时候买的，特特意意塞在这个角落头里，我就知道你要笑我。”

　　我怎么会笑你呢？这双软软的蓝色的透明塑料鞋唤起妈妈记忆里我奔跑的样子。穿着短裙的小姑娘套着彩色的水晶鞋在弄堂口跳皮筋，隔壁邻居家那几个坏小子在后面唱“两个辫子翘啊翘，问你老公要不要”小姑娘把辫子一甩，气哼哼地走了。

　　过了夏天，水晶鞋要收起来。我就可以穿着白色的花边袜子，换上妈妈新买的珠光小皮鞋，皮鞋多神气，走起来啪啪响。星期一升旗仪式上，护旗手都穿着小红皮鞋，健美裤，大翻领的白衬衫。笨笨的我没有这个机会，只能在家穿穿过过瘾。

　　我把头伸进鞋柜里一顿狂翻，灰头土脸地问妈妈：“那你是不是还买了小红皮鞋？藏在哪了？”妈妈递过来一个“这小孩是憨大”的眼神。

　　整理出来的鞋子真是不少，妈妈拿拿这双看看那双觉得都挺好，又要往鞋柜里塞，被我拦了下来。家里的鞋实在太多，前几天商场打折又买了几双，现在家里的鞋子就算二十四小时穿也穿不过来，堆在角落里的不处理掉就变成垃圾了。

　　我端着箱子下楼的时候，妈妈还在门口张望了下，满脸遗憾。

　　她肯定以为我要把它们扔掉呢！带着点恶作剧的小开心，我把箱子里的鞋放在楼下车棚门口，一双一双地擦干净摆好。等到明天早上，肯定会有新的主人带走它们，会有一双新的脚带领它们重新丈量这方熟悉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