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志刚
坐厂车下班,从站点到家要走一段很长的路。每一次经过喧闹的街道,我都要四下细细地观看,思索那街角、那店面、那医院、那剧场在我久远的记忆中原该是怎样的模样?
闭上眼睛。
我看到一条二米宽的机耕路,二三口低凹的烂泥塘,五六个青砖黑瓦的小村落,横七竖八的田垠水沟隔断着一畈畈青青的禾苗。
我光着脚丫从连接各个村落的田垠间跑来,经过院口的粪缸堆拐进弄堂。四合院的小弄堂都是泥地,踩上去凉嗖嗖、滑腻腻的。
我讨厌泥地。我们家就是泥地,一下雨,顶上的渗水一点点滴下来,滑溜溜、粘湿湿的难受,有时候四周的墙角还会爬出蜿蜒的蚯蚓来。
然而,妈妈说,泥地好,泥地跌倒不疼。可我有好几次跌倒,头却撞在墙角上,因为我们的家实在太小了。二十几平方米的小厢房,有土灶,有水缸,有谷仓。谷仓就是我们的床。
奶奶说,小孩子跌倒没有关系,头上流血了,涂点口水就好了。她在泥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矮凳脚磨了磨,把口水土沫涂在我的伤口上。
我奶奶家住在东厢房,和我们一样,房子也是租来了。但她家比我们多了一间小厨房。我喜欢奶奶家的厨房,那里有一个小灰缸,我可以在里面煨蕃薯,煨年糕;还可以和奶奶坐在土灶前,听她讲以前的事。
奶奶告诉我,我们家原先是有房子的。解放初,祖辈都是长工的爷爷家也分到了房子。可是不久,却被一场大火烧光了。
我好想拥有真正属于我们家的房子。于是,我每次出去玩,总不忘捡几块石头回来,想要造自己的房子。
分田到户之前,我们终于向东家买了下居住的房子。父亲开着“东方红”拖拉机回来,装了满满一车“三合土”。我们用毛竹片“叭嗒嗒”地敲平了屋内的“三合土”。
家里的泥土地换成“三合土”的时候,我也穿上了塑料鞋,告别光脚的童年,入了学。
过了几年,农田承包制了,村里造了一条比机耕路还大的沙路,直通镇上。父亲的“东方红”也经常停在了家门口。我们家又造了二间“庀头”,一间作卧室,一间养猪,老厢房却成了厨房了。
新房子光亮亮的,卧室里居然是水泥地。我可以在上面打滚,然后再爬到床上去。妈妈跑过来打我屁股,说,脏不脏,脏不脏呀?
我觉得一点也不脏。然而等我去了开小工厂的伯父家后,我就觉得脏了。他们家的院了里竟然也是水泥地,而且是水磨的,平滑光亮得能映出人影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家也有个大院子,里面全是光闪闪的水磨水泥地。
这个梦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终于实现了。镇里要修一条很大很大的马路,穿过我们家。
我们的家拆迁了,远离了宽阔的大马路;远离了春笋般立起的店面房。我们搬到偏僻的地方,造了一幢漂亮的楼房。我们的家有院子,有书房,还有干净的抽水马桶的卫生间。屋里是漆得发亮的木地板和光滑平整的瓷砖地。
我是多么雀跃欢喜呀!我终于看不到泥地了,走出门口也是宽阔的柏油路。
我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沿途看着小商小贩的店面慢慢地多起来,看着宽阔的柏油路变成更宽阔的水泥路,看着鳞次栉比的小区造起来。一转眼,我们的家就被喧闹的街市包围了。
多么奇妙呀,好像是处于不停生长的蚌壳的背上。无论我们离得多远,都在一个热闹的圈子里。于是,没过几年,我们的房子又要拆迁了。
爸爸说,我们要搬到哪里?搬到更偏远的地方吗?可是说不定明天又成城区中心了!妈妈说,这一次,我们要造几间房,三间还是四间?
我们造了五间四百多平方的二层楼,框架结构,小别墅一样。每个房间都是木地板,我的儿子穿着小皮鞋在上面跑来又跑去。
我觉得很满足。只是,爸爸说得很对,几年后,新城区建设,我们家又处在区中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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