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逝世的消息是一个朋友在信息中告诉我的。而此前一直没有他身体不好的消息,还准备着天凉快的时候去北京看他。
我们都坚定地相信,季老是能够活到一百岁的。像他这样一个将一切都看得很淡的大师,心中早已不在意了任何事情,如一池荷花样自然恬静。他的著作早已等身,成就举世瞩目,他已经是一颗巨星,闪耀在世纪的星空。还是十年前,就编纂了皇皇32卷的《季羡林全集》,那是东方历史与知识的典籍。即使在这等辉煌之中,他还“请辞国学大师,要求去掉头上的一切光环。在八十岁的时候,季老就将对生命的认识交代给《八十抒怀》了。季老认为,人活到八十岁已经不错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已经很知足了,自己早视死如归了。然而正是季老的乐观态度,使他一年年越显得硬朗。此后随着岁月的增长与流逝,他又写出《虎年抒怀》、《九十抒怀》,之后他又活到了九十有八。这位大师的身上,带着我辈的祝福啊。
季老九十一岁的时候,我去看他,他依然每天坚持写作。他说,研究谈不上了,就是不愿待着,待着是很无聊的事情,每天接受医生护士的检查照护,吃药打针喝水吃饭,就再没有了什么意义,还是写些东西。于是每天他都要坚持着。后来我见到的就是那本《病榻杂记》。虽是杂记,实则还是渗透着季老深深情感的文学性很强的文字。季老曾写过《牛棚杂忆》,写他的另一个孤独时期。在那个非常时期,55岁的季老不愿丢弃大好时光,他让自己做的事就是自1973年起,偷偷翻译印度古代史诗《罗摩衍那》,在劳动改造的空隙,他是用一堆堆小纸条抄写的,1977年,这部宏篇巨制几近译完,新时期开始得以出版。
季老住进北京301医院以后,生活写作都显得有规律起来,一切按照医院的规定执行。那次去301医院看他,通过两道岗哨,最后通报得到准许才上到了他住的楼上。房门打开,季老正在休息,护士说他刚刚放下笔躺下。季老脸朝着里墙,弯曲着身子。显得瘦多了。秘书说,季老的身体恢复得还可以,国家很重视,季老的身体状况经常是要报国务院的。季老的病房里很简单,除了一些书籍纸笔,就是医院的东西了。回来之后,我的脑子里总是泛浮起病房里的情景,季老此后要一直与医院为伴了。
这让人想到季老的那只长着一身长毛的“大强盗”。“大强盗”是季老对大白猫的昵称,说这只猫吃东西有些迫不及待。那是季老最亲密的伙伴。季老一直很喜欢猫,他曾养过好多只猫。其中就有养了16年的虎子。16年的猫可谓是老得不能再老的猫了,可季老始终没有嫌弃过它的老。虎子最后的两只门牙也只剩了一颗,不好吃东西了,季老看着心疼,就蹒跚去了海淀那块,买了虎子最爱吃的小炸鱼,虎子自然感激地理解着主人的心,它叼起来吃的时候,却不好嚼碎下咽。季老看着难受啊,就拿着帮助虎子。虎子喵喵叫着,眼里流下了泪水。后来虎子趁季老不在意时跑走了。跑到主人看不到的地方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季老知道虎子的意思,季老说:“它是怕我看到它老死心里难过啊。”季老为一只猫哭了,一个经历了无数苦难的老人,为这只猫哭了好长时间。
我总觉得是季老的情感的依托实在是少,老伴不在了,孩子不在身边,季老晚年有时像孩子似的可爱,也可怜。季老门前不远有个池塘,季老整天面对着空空的一池子水。一天,季老撒进去几颗莲子,是那硬硬的一种。季老想能成活固然好,不成活也无关紧要。可撒进去的毕竟是荷花的种子啊,季老还是有了心思,经常地冲着一池水发呆。一年的光景过去了,又一年的光景过去了,季老心里都要长芽了,却是连荷的影子也没有见着,季老和“大强盗”在池塘边形影相吊。等到第三年的时候,池塘里突然冒出了一许嫩绿,而后这里那里的水里都钻出了嫩嫩的绿芽,季老兴奋得简直都要跳起来。我们面前的大师,其实就是一个老小孩,他未泯的童心使他仍然对一切都充满了关爱和好奇。
季老的内心,有着很多的温软的东西啊。季老早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赴德国哥廷根求学,在那里邂逅了一位金发碧眼,美丽温婉的德国少女伊尔穆嘉德,那段时光,季老的生命之火燃起耀眼的光芒。但是,季老早已娶妻生子。季老的妻子虽是农村妇女,但她贤惠、孝敬、专情,这使得季老在理智与情感中挣扎、徘徊,苦涩的恋情始终折磨着他。最终,季老选择了离开,回到祖国,并且把妻子接到了北大校园,可惜妻子还是早于季老撒手离世。而在遥远的哥廷根,当年那个美丽的伊尔穆嘉德,在季老离开德国后,终身未婚。她等待了一生。这多年里,季老是否背负了沉沉的感情的十字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有自己的感情世界,多少年里,我们不知道季老的内心。那次北京电视台请季老录一个公益广告。季老刚说到“从1942年开始,我就再没有见到母亲”,眼泪就下来了。季老摆摆手不让继续,而后止不住的眼泪一直地往下流。这是一个大师吗?这分明是一个想起母亲的孩子,他没有顾及电视镜头,没有顾及旁边的一堆年轻人。季老是6岁离开母亲去济南上学的,大字不识的母亲知道读书的好,想把儿子培养好,但是季老一上学就再没有了回家看母亲的时间,除了祖父去世和父亲去世回去过,此后8年都再也没有回过家,季老是那么上进的孩子,他连着多少年都是年级里的第一,后来同时被北大和清华录取,想着能出去深造,季老选择了清华,也就在这时,季老没有想到,母亲去世了。“我后悔,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离开母亲。母亲穷,没有文化,可那也是我的母亲。”这是季老的哭诉。母亲常常的哭诉是:“早知道儿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出去啊。”季老彻底地陷入了孤独。因而季老总是对年轻人说,要爱国、孝亲、重友、尊师。季老体会深啊。季老家的“大强盗”整日里等待着季老的回来,季老时常会想到它,眼角立即会湿润起来。可怜的季老,可怜的“大强盗”。
现在,那池荷花还开着,夏天的时候应该是开得最浓艳的季节,那被称为季荷的荷花,不会再等到季老的身影了。但还会在季节到来的时候,幽幽地盛开,那或许是季老的另一个身影。还有那只“大强盗”,它已经在池塘边等了好多年了,自从季老住进301就一直没有见过季老。它身上的毛已变得有些脏乱,时常地发呆,流泪。它也会像虎子,默默地走掉了。
想起季老的话:“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
季老啊,愿您一路走好,愿您不再寂寞。(王剑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