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中学新校区,地震后学校只留下一根旗杆和一个篮球架,校舍则完全消失了 图/姜晓明
这场地震夺取了北川中学至少696位学生、40位教师的生命。幸存者们原本一直低着头,甚至在高唱国歌的时候,但当5月19日上午10点09分,那块黑旧的木牌被北川中学校长高高举起时,他们都抬起了头,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同日,高三宣布复课
本刊记者安库雷发自北川、绵阳
北川中学最后一次出现“生命迹象”是在5月18日下午,日本救援队的生命探测仪接收到了这个微弱的信号,有人还试着去敲击石板,似有回应。当晚11点,信号消失,正在艰难进行的营救活动被迫中止。大雨随后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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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中学是北川羌族自治县唯一的高中,这里的“学习生活”与中国大部分地区的中学并无二致——也许还要更紧张些。
6点半,起床,洗漱,早饭;7点进教室,早自习前的“早早自习”,7点35分,早自习,然后是第一二节课;9点55分,课间操;10点25分起,第三四节课。
11点55分下课,午饭,午觉;14点15分开始上课,一二三四节过后,17点55分吃晚饭;18点30分必须回教室,19点10分准时开始晚自习,一二三四节,直到22点20分;22点45分左右,寝室熄灯,一天结束。
如果把这个时间表延伸到周日,那就适用于5月1日以后的高三。如果让晚自习在21点30分结束,那就是初一和初二。
5月12日这一天,11点55分下课铃响过,高二(3)班的王建照例快步走出教室,拿起摆在窗台上的饭盆,就向几十米外的新食堂跑去。大眼睛,黝黑,勒布朗·詹姆斯的球迷,新食堂能看电视,当天的体坛快讯,有NBA季后赛骑士队扳回一场的新闻。
同学陈淋富和熊强落在后面,他们用一张饭卡,总是结伴而行。在北川中学的食堂,红烧肉2.9元,素菜0.9元,米饭0.25元一两,如果以4两计,大约花4.8元可以吃得不错。不过陈熊二人在班里以节俭出名,他们通常是两人合吃一份菜,这样,每个人每顿可以省1.9元。
12点35分到1点55分是午休时间,高二(1)班的王玉回寝室时,听到高一的师妹抱怨自来水时而断流,时而冲力很大。她没放在心上,“平常每周一三卫生检查,用水用得多,水也会变混,或者变成乳白色。”
有人说,5月12日那天太阳特别特别地白,还有人说,那其实是个多云的阴天,太阳只是偶尔往下面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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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正是星期一。由于有升旗仪式,这一天从北川老县城开往北川中学的班车比平常早5分钟发车。早晨7点50分,李佳萍在翻水桥上了车。
1966年出生的李佳萍留长发,穿一件有老虎斑纹的上衣,扣子错开,款式别致,在这座不大的县城里,她总是尽量让自己的穿着不显落伍。5月11日,她在老城买了一双标价280元的凉鞋,回家后往沙发上一摆,就喜滋滋地让丈夫刘全猜她“划到多少”。
李佳萍调来北川中学教政治不到一年,之前一直在山里教乡村小学。从民主小学,到解放小学,再到大包小学,总的轨迹是由远及近,最后由民族中学入北川中学,结束了和丈夫7年的两地分居。
14岁的徐梦涛是学校为数不多的通校生,他的家紧邻马路,是南方国道边常见的那种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由门口的马路一直往北,步行十几分钟即是北川中学。
徐梦涛的父亲在北川县城做泥水匠,母亲帮工,中午匆匆赶回家来做饭,通常没时间买菜,就随手在自家菜地里拔了点青菜炒炒,在徐家,只有晚餐可以吃上肉。
母亲记得,12日中午徐梦涛没睡觉,吃完饭就一直“在家里耍”。玩到1点半多,母亲把他送出门。
徐梦涛所在的初二(2)班,位于旧教学楼一层。关于这栋楼的建成年月,几乎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版本。相对统一的说法是,1992年开始挖地基,修到二层时因为资金问题停工,此后修修停停,直到1997年才告竣工。
北川中学的老教师记得,1995年前后,北川中学最早的一批教学楼之一,一栋三层的老砖房曾发生瓦片掉落砸伤学生的事故,一度引起了当时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李忠平的关注。此后,建房速度有所加快。
建成后的教学楼共五层,呈L形。L较短的一翼,作为办公楼使用,较长的一翼,则在1998年接纳了从两栋老砖房搬来的大量学生。10年后的今天,以19个班的在籍学生统计,在最高峰时期,这个巨大的L要吞吐1134名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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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下午2点的时候,李佳萍走向初二(4)班,这个巨大L的一楼内角。和她同一层,徐梦涛进了校园,朝着初二(2)班走去,年轻的物理老师张家春则拿着指南针和教案,走向了旁边的初二(1)班。
北川中学西面临山,沿山有一块台地,被辟为新体育场,400米标准跑道,即将竣工。由西往东,地势逐步降低,依次分布着新教学楼,旧教学楼和旧操场。
下午1点50分以后,午休过的住校生也纷纷从两栋宿舍楼里走出。一群人往南,走进临近的新教学楼,这其中就有陈淋富和他的室友刘继科,还有高一(1)班的姜栋怀。
高一(1)班的教室在旧楼五层,但当天下午的第一节是艺术欣赏课,姜栋怀便带着中午没做完的化学练习册和自动铅笔直奔新楼二层的多媒体教室。不在自己教室上课的还有高二(8)班和初二(3)班。前者去了另一间多媒体教室,旧楼第3层,L形夹角的最中间,后者临时离开了旧楼,来到了北川中学最老的一栋两层楼上信息课。
宿舍里出来的另一群人往东走,多数人到旧教学楼就停下了,当天,有16个班在这里上课。还有三个班的人继续往东,来到旧操场上,他们是初三(4)班、高一(6)班、高三(7)班。
在北川中学工作了27年的体育老师田强带初三(4)班,由于初三已经考完体育,他安排了自由活动。旧操场不算很大,除了200米的土场跑道外,还有两个半篮球场和两个排球场,这其中,又只有一个半篮球场是水泥地面。
“男孩子都打篮球,初三的抢不赢(水泥场)嘛,就打土场去了。”田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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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点10分,预备铃。高二(3)班的李旭坐在教室里闭目养神,他的同桌陈淋富走了进来,也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两人“哎”了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5分钟前,楼下高二(4)班传来周笔畅的奥运歌曲《梦想在望》,那是他们的唱歌时间。
化学老师陈虎已经走到旧教学楼二层办公室外,就是在这里,去年暑假的一次大雨,从五楼一直漏到二楼,泡坏了很多教具。陈虎在办公室门口迎面碰上教导主任戴伟中,两人也打了个招呼,但发现都没带烟,陈虎决定下楼,回家拿烟。
住在学校附近任家坪的李阿姨,和另外三名工人登上新体育场,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塑胶跑道已经铺好,草皮在青黑色的泥土中也长出齐整的新绿,李阿姨们的工作,就是在新操场交工之前,为这一大片草皮施肥。
2点15分,上课铃响。在新教学楼,陈淋富拿着一张物理试卷心事重重,五一前结束的期中考试,因为有选择题填错答案,他的排名跌到了班里的十几名。
陈淋富家住后山璇平镇,中考成绩很不好,但其后稳定在全班前六七名,全年级前50名。他曾经对李旭提起,想要考军校,而在家中,他总是对母亲说,要“考一个不要钱的大学”。因为长期务农,陈母的双手已变成难以洗去的黑黄色,这双手要负担的,是陈淋富一年3000块的学费住宿费。
在旧教学楼,年轻的张家春让初二(1)班的同学翻开了物理课本新的一章。他们刚刚学完了《电》这一章,要开始学《磁》了。
去年9月,张第一次走进这里,用拆字法自我介绍,逗得同学哈哈大笑,随后他在黑板上郑重其事地写下“接下来的两年,要由我来陪你们度过,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几个大字。
毕业于绵阳师专的张家春爱打篮球,“动作很帅,但总也投不进”。他总有办法在课堂上制造惊喜,连描绘水蒸气喷涌而出都能形声兼备,那一天,他掏出道具,想从指南针讲起,却发现指针在不停地打转。同学们以为是他捉弄人,教室又充满了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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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点28分。陈虎取了烟,准备返回,刚刚走到里屋和外屋之间。李阿姨与她的工友,已经从新体育场的一侧看台下来,准备走向草坪。李佳萍的丈夫刘全,在老县城的家里,刚刚点下电脑的关机键,屏幕还未全黑。
先是一阵轻微的晃动。
初三(2)班的何老师,打开教室门,走到走廊往楼下看了一眼——他们在旧教学楼的二层,班里几个同学开始感到害怕,一个叫李邦裕的男孩干脆直接起身跟着何老师来到门外。有那么几秒钟的平静,何往教室走,李跟在后面,也准备返回。
他们的楼下,徐梦涛所在的初二(2)班也出现了骚动,任课老师严厉地对学生说:坐好!不要动!但是几个不听话的孩子站了起来。
而临近的初二(1)班和初二(4)班,张家春和李佳萍的共同动作,都是走下讲台,把前门打开。
新教学楼这一边,语文老师何金华正在三楼,给王玉所在的高二(1)班评讲语文试卷。他说了一句话,现在自己还记得非常清楚:“大家不要慌,我们这个楼是框架结构,而且是现浇。”然后他走下讲台,到外面查看情况。
旧操场里,高一(6)班的钟丹听到了一种声响,好像是大型卡车驶过,而学校的马路上并没有汽车。
田强感觉到了晃动,他对旁边的两个同学说,怕是地震了吧?但是两位同学认为老师过敏。田强经历过松潘草原大地震,对晃动格外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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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秒钟后,从震中映秀镇传来的地震波真正抵达北川。
陈虎前脚刚跨出里屋的门,衣柜就砸了下来,压住了他的另一只脚,令他动弹不得,他趴在地上,一边颠簸,一遍大喊着让外屋的妻子快跑。刘全躲开了一头栽到地上的电脑和书柜,想往外跑,但是门已经变形,打不开,就在这当儿,他眼看着自家的冰箱,被巨大的震动从客厅一路甩到了阳台。
田强听见脚下的地面发出巨大的吼叫声,他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但是不听使唤,地面上开始出现小的裂口,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的三个班的学生,几乎全数摔倒。高三(7)班的黄耀龙,看到旧教学楼四层,一个人爬出了窗户,顺着水管一路滑到了楼下,很快,二层窗户也被打开,一个人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旧教学楼这个巨大的L,内角是一个面积不小的草坪,有形状各异的花坛点缀其间,外侧则是一排桂花树,据说每年八月,二楼的同学推开玻璃便可闻到扑鼻之香,更有初中女生,爱在树下徘徊,捡拾掉落的细碎花瓣,放入文具袋中。
紧邻桂花树的是北川中学的主席台,也是学校历次卡拉OK比赛的舞台,再出来一些,就是旧操场。操场与草坪之间有消防通道相连。对于仍在旧教学楼里的师生来说,跑到任何一处空地便意味着脱离险境,但这个巨大的L留给他们的时间是如此之短。
初三(2)班的前门紧挨楼梯,跟着老师出门查看的李邦裕,在感到情形不妙时,一个箭步就冲下了楼梯,何老师在这个时候让出了前门,对着教室大喊让学生快跑,紧跟着跑出来的是母全鑫和王川,他们都在第一时间从二楼跑到了一楼。
一楼也是一片混乱,初二(4)班,李佳萍退回到讲台与前门之间,用手把住门,把一窝蜂涌过来的学生用力推出门去,初二(1)班,有些婴儿肥的傅丽颖记得自己被一个人半抱着甩到了草坪上,先跑出来的同学后来告诉她,那是张家春老师。
事后统计,初二(1)班67人,44人幸存,初二(4)班60人,41人幸存,而临近的初二(2)班67人,只有15人逃出生天,“很乖”的徐梦涛,不在这个名单上。
西侧的新教学楼二楼,高二(3)班,坐在第三列第一二排的母东和陈素勇脚步最快,很快就下到了一层,而等到爱看NBA的王建冲到楼梯口,他发现楼梯已经开始断裂。李旭就更慢了一些,等他要跑时,同桌陈淋富已不见踪影,李旭坐第四排,他刚走了两步到讲台上,就被摔回了教室中间,同样被巨大的地波甩回来的,还有坐在他后面的吴全军。
没有人看到陈淋富。幸存下来的同学根据自己的位置推测说,他可能刚跑到一楼二楼之间的拐弯处——那时,楼梯已经像瓦片一样纷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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