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建立公平的财富分享机制,政府就必须赶在经济增量完成之前,迅速开始新一轮“房改”,使更多的人获得城市的“原始股”——不动产
“卢卡斯问题”与“林毅夫解”
林毅夫在一篇文章里提到,2004年,国际著名的宏观经济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卢卡斯访问中国,听说我国正在进行宏观调控,感到大惑不解。从宏观经济学的角度来看,一国经济所希望达到的状态就是高增长、低通胀,中国已经做到,为什么还要搞宏观调控?
林毅夫的回答非常经典:这是因为中国经济存在两大失衡——经济“失衡”和社会“失衡”。
第一个“失衡”,主要是指经济增长过程中总量(投资和需求比例)和个别部门的超常增长(潮涌现象)。这个失衡很大程度上是经济学家自己创造的——经济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我们选取了成熟经济的平均的结构作为参照。对于中国这样高速发展的转型经济,局部经济的增长(如重化工、房地产),特定资源需求扩大(如铁矿、石油),不仅是正常的,而且是必需的。投资大量涌向资本密集行业,并未导致劳动密集产业资金的短缺——市场上的流动性仍大量剩余。因此,第一个“失衡”作为宏观调控的依据并不充分。
中国经济存在的真正问题,是林毅夫提出的第二个“失衡”:贫富差距拉大,和相应的看病难、就学难、住房难。按照林毅夫的估计,1978年,农村居民纯收入和城市可支配收入的对比关系是2.6:1,2006年是3.3:1,中国现在是世界上城乡收入差距最大的国家。不仅城乡收入差距在扩大,城市内部也出现了一些待业、失业以及退休后的低收入人群。根据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的统计,城市最富10%的人的收入,占城市总财富的45%;而最穷的10%的居民,只占1.4%。现在中国的基尼系数已经超过0.45的危险高度。
中国目前的宏观经济失衡,主要出现在分配领域,而非生产领域和消费领域。
如果这个结论是正确的,那么目前针对经济增长速度提出的一些宏观调控政策就是有问题的。因为增长速度主要同第一个“失衡”有关,而无助于解决第二个“失衡”。换言之,降低增长速度缩小不了贫富差距。解决不了分配,扩大内需也就无从谈起。
宏观调控的重心之所以偏向总产出,一方面是因为传统的宏观经济工具的缺陷,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在很多人的潜意识里,认为我国目前还是处在创造财富的阶段,“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仍是发展的主题——先将蛋糕做大,再研究怎样分。
但经济发展史表明,财富的分配模式,在经济增长的初始阶段就已经决定了。随着增量财富的扩张,分配模式对经济的影响会越来越大。一旦增量财富超过一定规模,再来调整社会存量财富的分配,代价就会极其巨大。
南美国家的发展表明,缺乏公平财富分配的增长,早晚会产生足够大的阻力,使经济发展陷入长期停滞的泥淖。今天许多发达国家竞争力的丧失,甚至也可以追溯到原始资本积累时,初次分配没有选择正确的路径。这些国家不得不在二次分配中,通过“高税收+高福利”等低效率的办法,校正以前的错误。
新自由主义和“新社会主义”的经济学的主要差异,不在于其对经济增长的解释,而在于其选择的“最优”基准。对于新自由主义来讲,最优的宏观政策,就是社会总财富(GDP)的最大化;而对于“新社会主义”来讲,最优的宏观政策,首先应当是所有的居民福利最大化。因此,前者只关心总供给与总需求的平衡;而后者则更关心总收入与总分配的平衡。社会总财富的最大化,只是为实现全体居民福利最大化所需要的二阶目标函数。
中国宏观经济最大的问题不是总财富增长过快,而是增量财富分配不公。速度本身不是问题——如果分配问题得以解决,高速发展带来的是机会;反之,高速发展埋下的是危险。
对于“卢卡斯问题”,正确的“林毅夫解”是:“必须在生产要素的初次分配中,实现效率与公平的统一。”
城市“原始股”的意义
经济增长的核心目标是社会绝大部分成员福利的改善。实现了这一目标,改革就会得到支持,反之,即使社会总财富增加,改革也会遭到反对。显然,社会总财富的增加,是达到这一目标的必要条件,却不是充分条件。
但恰恰在“生产要素的初次分配”方面,我们并没有很多办法。
所有人都在批评迅速拉开的贫富差距,却很少有人提出可行的社会财富分配方法。现代经济学对总供给、总需求,对财政、货币政策效果的研究已经很多了,但对总分配的研究却乏善可陈,更提供不了现成的政策工具。
基于公共财产的平均主义的分配模式,已经被实践证明为无效率的。正确的路径不是强调无差异的终点,而是要创造公平的起点。政府的角色,就是确保每次新的比赛开始时,全体公民拥有相同的机会。
生产资料有三要素——劳动力、资本和土地。通过普及教育,实现劳动力的平等;通过股票市场,让公众分享成长;通过房地产市场,使人民获得土地升值。这些发达经济行之有效的分享经济成长的路径,在中国却导致了更加严重的社会分层。
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上述政策完全没有考虑空间因素。
规模经济是现代经济的核心特征。只有集聚,要素才能升值。只有进入城市,才有机会分享成长。正是劳动力要素在空间初始分布上的不平等,导致了生产要素分配上的不平等,并进一步造成社会剩余分配(如获得教育的机会,接近股市、房市的机会)上的不平等。
实现要素空间上的平等,并非简单宣布放开户口这么容易。这里所说的进入城市,不是只在城市里找到工作,更主要的是要拥有稳定的居所。更准确地说,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不动产。没有永久的居所,就不会有稳定的身份。没有稳定的身份,劳动力就不仅不能成为城市的资源,反而会成为城市的问题。
外部人分享一个公司成长的最佳途径,就是拥有这个公司的股份。中国经济的一个特点,就是政府主导下的经济成长。而其中最重要、最盈利的“公司”,就是地方政府经营的城市。谁拥有城市的土地,以及附着其上的不动产,谁就可以快速致富。中国近年来白手起家、一夜暴富的故事,大多与城市土地有关。而这些财富本来是可以分布在更多居民手中的。
如果我们把城市看作一个公司,土地就是这个公司最大的生产要素。购买了一个城市的不动产(特别是住宅),就相当于购买了这个城市的股份。城市经济增长,所有城市不动产就会随之升值。上个世纪末的房改,犹如向城市居民派发城市公司的原始股,一夜之间,造就了大批的中产阶级。
在发达国家,城市化基本稳定。城市不动产价格早已经不是要素的初始价格,不动产也因此没有中国目前这样显著的财富分配功能。在这些国家,拥有还是租赁不动产,在财富分配方面的差异并不明显。但在发展中经济,特别是在大量农村人口转化为城市人口的阶段,能否拥有城市自己的居所,则具有完全不同的经济学含义。在中国,拥有还是租赁住宅,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财富未来的分布。
在这个意义上,城市化初期的大众住宅的本质就不是仅仅解决“居者有其屋”,而是对生产要素之一——土地的初始分配(如同大众教育的本质,是另一个要素劳动力的初始分配)。要建立公平的财富分享机制,政府就必须赶在经济增量完成之前,迅速开始新一轮“房改”,使更多的人获得城市的“原始股”——不动产。从而通过尽可能公平的地权,将新增的社会财富,在更广泛的人群中进行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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