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艾
作者(后排戴帽子者)和同伴在泡桐岗留影。
他是共和国的第六任国防部长,她是他的女儿。好多年来,有一个当年红军长征经过的万山老林,让父女两代人魂牵梦萦,苦苦寻觅……没有承诺,没有义务,只有心与心的约定
(1)
“找到泡桐岗了吗?”汽车一过二郎山,手机里就响起爸爸这句问话。自从上世纪90年代我来川西直到2003年爸爸去世,没一次我过二郎山他不问这句话。
“什么泡桐岗呀,哪儿来的泡桐岗!”没有一次我能给他满意的回答。其实,多年来爸爸一直在找泡桐岗。爸爸是在红军过大渡河的前后调到十三团、给团长彭雪枫当政委的。1945年,彭雪枫在抗战中牺牲,爸爸起草的祭文中还回忆起他俩一块儿翻泡桐岗的情景:
全团的马匹均丢完了,我的骡子亦在通过炮通岗――荒山老林、人马绝迹的大山岗中跌死了,全团仅有他乘的一匹健壮的大黄骡子。那时部队中全都泻肚子,大家都是脚软体疲。我们在行军中,他常说:“你的身体比我差些,骑骡子吧!”互相推让,彼此都不肯骑,把骡子让给体弱与伤病者骑……
解放后爸爸撰写长征回忆录时又提到这座“行人绝迹、野兽成群的万山老林”。物换星移,爸爸生命的最后几年,由于我常去那一带工作,更勾起他对泡桐岗的思念。“泡桐岗比雪山草地还难走哦!”多少记忆随着岁月消失,爸爸甚至记不得昨天吃的什么饭,可就是泡桐岗,一遍又一遍出现在90岁老人的脑海里。
也许,只有泡桐岗能回答。
找泡桐岗谈何容易!二郎山属横断山脉东缘,地形复杂、峰峦叠嶂,是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的过渡带。红军当年是只凭着一张小学生课本上的地图翻越此山的,人地生疏,光是泡桐岗这个山名就有好几种叫法:“抱通岗”、“炮通岗”、“炮铜岗”。
中科院成都生物所的印开蒲老师说,他们从上世纪60年代起就从事四川省的植被普查,像红军一样用两条腿丈量大地,都从未听说过这个山名。
可为何这个名不见经传、五万分之一地图上都不标的小山岗,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早期红军的记录中:
1936年,红军的“五老”之一谢觉哉就写过:长征中“我们遇到了一个非常难走的地方――抱桐岗。哪知道根本没有路,只有些攀藤负葛的痕迹”。
同年毛泽东在采访中也谈到:“比大雪山更艰难、又得爬的莫过于人迹罕至的炮通岗。那里根本没路,红军要靠自己砍伐长竹铺在齐腰深的泥淖上通过。”斯诺后来证实:“毛泽东告诉我,在那个山顶上,一个军团损失了三分之二的驮畜,好几百人倒下去再也没起来。”
周恩来的警卫员回忆说:“森林中古树参天,阴森森,湿漉漉,地上腐烂的树叶发出阵阵臭味,林中不时可以看见受惊的野羊、野牛、野猪等动物穿来穿去。遍地是稀泥,连巴掌大的干地方也找不到,更找不到干柴和清水。我只好用茶缸接雨水给首长喝。睡觉怎么办?结果周副主席就这样靠着树站了一夜。”
······
发生了什么,难道泡桐岗从地球上消失了?
“泡桐岗呀,你快成我们科分院的心病了!”印老师带着浓重的乡音叹息着。
中科院成都生物所的司机、在川藏线跑了几十年的王师傅也不服气。凭着老司机的敏锐,他沿红军迂回的路线往泸定东南、而不是韦杰信中说的“东北”寻找,终于在一堆旧地形图密密麻麻的等高线里挖出五个小米粒儿大的字――“炮通杠垭口”。印老师电话中的激动劲儿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原来,这个“神秘的”山岗藏在泸定、汉源、荥经、天全四县交界的群山中,具体位置在今天荥经县西北、三合乡和新建乡交界处,是两乡的界山;泡桐岗的垭口也不属任何古道关卡,连乡村小路也不通,所以地图上多不标注。从方位上说,泡桐岗位于二郎山山系最南端、大野牛山东侧,是紧贴南北走向二郎山断裂带的一个弧形构造山岭,标高只有2301米。相比中央红军翻越的53个名山大川,泡桐岗既不算最高、也不算最险。但是,其它山峰再高再陡总有小道可寻,像大王山、老山界,总还有砍柴挖药的人翻过,泡桐岗则是从无人类痕迹的万山老林。当地人也只在周边活动,很少进入,更无人穿越,红军过后也再没人走过。一个化名施平的红军战士1935年在《共产国际》杂志发表文章说,红军翻过泡桐岗“下山寻到人烟之地,居民非常惊异。他们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我们是从这高峰上过来的,因为他们只听到祖宗传说,山上有条什么小径可通,可是近百年来,谁也不曾通过。在他们看来,我们仿佛是从天上降下来的。”
70年前,中央红军经过8个多月艰难转战,由江西出发时的8万人锐减至不到3万,这几万将士护卫着一个初生的政权――她的一切:机关、医院、伤员、男女老少……像游牧部落的大迁徙。为什么要从人迹罕至的原始林中穿行呢?施平解释说:“由此地到雅州(今雅安)都是平坦大路。可是敌人在路上驻有重兵,由大路前进,必然不利。于是决定改由羊肠山路进发。”
(2)
今年是长征胜利70周年,我沿着爸爸当年长征的线路,经过3个多月跋涉,终于来到泡桐岗下。
正是六月的雨季,我们比70年前红军到达的时间只晚了几天。爸爸在世时我没为他找到泡桐岗,这次说什么也得“扒”上去看个究竟。只怕来得太晚,红军经历的艰险早已无迹可寻。
看到电视里川西特大泥石流的报道,妈妈在电话中也急了:“你老爸那会儿才23岁,你53都不止了!”自打我出发那天起,妈妈就把客厅改造成“作战室”,挂起整面墙大的中国地图和一张张分省图,紧紧跟踪我们的“长征”。其实我早计算过,红军的“五老”长征时都比我年岁大,其中最年长的徐特立更大我5岁。再说,谁又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认输呢?
“穿越泡桐岗会议”在县长的召集下开了整整一上午。根据地图计算,沿红军的路线从三合乡建政村(即水子地)出发、翻过泡桐岗垭口到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新建乡王家坝电站,南北直线距离只有18公里,电话打到垭口两边询问,两地乡长异口同声说,这段路起码要走10个小时。
当地人曾告诉红军,泡桐岗又叫苦竹山。我们进到竹林中才知何为苦:前山的原生竹林清一色四川方竹,密不透风,阴暗潮湿的地上落叶混着稀泥没过脚踝,走步如踩滑板,全仗手抓竹竿保持平衡。由于常年不见阳光,老化的枝干包裹着青苔,一碰即折;新竹貌似光滑,竹节上却长着一圈圈小刺,形如自由女神的王冠,女神脾气特大,不分男女,抓上就挨扎,当地人又称她“刺竹”。印老师曾说,60年代他们科考队就靠刺竹的竹笋充饥,缺油少盐,吃得直吐清水。红军肯定也没少尝这滋味。
山路在竹林和灌木丛中交替穿行。5公里的山路走了近3小时,登上垭口已是正午。放眼四望,蓝天下都是两千米左右的弧形山岭,层层叠叠、明暗交错,卷心菜似的把泡桐岗裹在中间。惟一的缺口是西侧一条浅黄色干枯的山涧,有1米来宽,几乎垂直向下通到山根儿。顺着缺口望下去,隐约可见明亮的坝子上棋盘大小的村落――水子地。记得爸爸曾说他们当年是攀着干枯的泉水沟上山的,或许就是这条干沟。如今低处的大树全砍完了,我们进山有森工队开出的土路,走到山腰才开始攀岩;70年前山下都是黑黑的森林,无法进入,红军一定是从山根儿就溯溪而上了。
山顶的确跟红军战士抱怨的一样:“连巴掌大的干地方也找不到”,我们决定不休息、尽快下山。真有点儿难以置信,我的寻访竟如此简单。照此速度,下半天就到家了。
向导老杨直摇头:“上山容易下山难哦!”
展现在眼前的后山竟是一个巨大的地质断层,把整座山岗劈成两半;中间狭长的苦蒿沟纵深十几公里,沟谷深切、林木茂密,根本望不到底,只听见脚下隆隆水声――原来这就是直摇头、“烂得很”的含义!我总算领悟了,可惜为时已晚。
“径直走,不要往下看!”见我们一个个站着发傻,向导喊起来。
如何直走法儿?从山顶到沟底是一系列花岗岩断崖,大伙儿只能面向崖壁,手抓青藤、脚蹬树根,攀岩训练似的模仿向导的动作下行。这还不算最难:有些崖壁寸草不生,表面风化的紫色砂石又湿又滑,眼看向导三蹦两跳跳到崖底,我却束手无策。情急生智,小时候上房掏马蜂窝的本事救了急――下不来就坐着出溜儿。山泉从崖顶级级跌落、溅起层层水花,一行人就从水幕后横穿断崖,水声轰鸣,如置身天然的音乐喷泉。“野牛!”不知谁诈唬了一声,忙得人人从雨衣下掏出相机。可惜水中只是一具野牛的尸体,头朝下卡在崖底巨石间,牛皮已泡得泛白,水流拍打着击鼓般咚咚作响。可以肯定,70年前爸爸的骡子就摔得这么惨。
过一道水、下一个坡,再过水、再下坡……,看厌了山泉飞瀑,就是看不到尽头。
(3)
转过一个高坡,眼前亮堂起来,肖家坝到了。这个宽敞的峡谷中原有几户人家,70年前红军从密林中穿出在此扎营,就是他们第一个碰到、说红军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如今肖家坝成了下面电站的蓄水池,全村都已迁走,只留下个看水池的老汉。他是我们走了一整天见到的第一个人。老人警觉地打量着这伙“泥菩萨”,虽没有他的祖辈看到红军那样惊异,见了我们中的一位“洋菩萨”也瞪大眼睛半天合不拢嘴。我们一行人如释重负,冲到水池边洗刷腿脚的泥巴,数一数,每人至少又着了6个蚂蟥!
70年前,不足3万的红军在此要对抗30万装备精良的军队,他们的理想在当时简直是梦想,但梦想成真了。70年前,一样的夜晚,一样下着雨,历尽艰辛、转战7省仅存的几万红军来到泡桐岗下。据记载,那时的泡桐岗比今天险恶百倍:林更密、泥更深、水更急、路更险,又是谁舍身忘死,为几万红军劈山开路、创造奇迹?
我问爸爸红三军团的战友、当时十团的老红军张震叔叔,他大声比划说:“前面有我们的工兵连开路,不然哪儿走的出去!”他边说边握紧双手举过头顶,挥砍刀似的从眼前使劲儿劈下。
经反复考证,最后,中央军委长征中的电报证实,原来担任先头部队的正是爸爸和彭雪枫的红三军团十三团。是他们首先翻越泡桐岗、攻占天全,打开了通往夹金山的大门。我迫不及待地翻开刚刚出版的《彭雪枫传》,不出所料,在“长征”一节中,3个熟悉的字眼儿――泡桐岗出现了:“过泡桐岗时,上下15公里,荆棘丛生,竹木遍地,张爱萍带头抡起大刀,劈山开路,差点累倒……。”
原来爸爸就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雨还在下,我裹上湿透的雨衣来到屋檐下,在黑暗中搜寻周围的山峰。终于,当眼睛适应了黑暗,一条熟悉的曲线勾画出的泡桐岗就在面前。70年前那一幕,仿佛在这一刻伴着木屋里的笑谈声重现了。
“找到泡桐岗了吗?”爸爸沙哑、颤巍巍的问话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山谷中低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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