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老99岁寿辰,在深秋的成熟季节,在人们的企盼之中,终于悄然来临。我们几乎没有觉得惊讶,在巴老文弱的体内,那样非同寻常的顽强意志与生命力,究竟是怎样一次一次地驱赶病魔、抗拒着时间对身体的磨蚀。我们甚至觉得巴老就应该如此高寿,巴老会永远和热爱他的读者一起往前走——走出封建传统文化的小《家》与漫漫《寒夜》,寻找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之“家”。巴老引领我们度过温煦的九《春》与萧瑟的九《秋》,迈入新时代的“激流”。因而晚年的巴老,在“病中”依然坚持“随想”与“探索”,并且勇敢地面对自己
、正视“往事”,说出了许多人没有勇气说出的“真话”。
20世纪的30年代直至21世纪开端,如此漫长的岁月中,巴老始终赢得世上那么多读者由衷的敬意,是文学的荣幸也是写作人的荣幸。有巴老健在,我们这些学步的晚辈,终觉心里踏实安定:就像前方灰茫的雾沼中闪过鲜亮的旗帜,或是一座摇曳的房屋在风雨之夜被一根坚实的大梁牢牢支撑。巴老的一生都在用自己的笔,同人世间的“残忍、野蛮、愚蠢、荒唐”抗争。他把“作家的心交给读者”,因而得到了读者的心。
80年代我曾有幸在李小林(巴老之女)的安排下,在上海巴老的寓所拜见过巴老。紧张忐忑的心情在巴老那样亲切平易的四川口音中渐渐化解,成为后来的日子里受用不尽的力气。1983年巴老的“随想录”前3集,在三联书店首次出版,巴老还曾亲笔题赠于我,成为我最珍贵的藏书。至今能背出“后记”中巴老的那句话:“《随想录》是我一生的总结,一生的收支总账。”这部被海内外文化人士称为“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热透纸背”的巴老晚年之作,怀着炽热的爱心吐尽心中肺腑之言。1997年我在杭州,曾有幸陪同冯亦代老先生,去巴老养病的西子宾馆探望巴老。那年巴老已是高龄94岁的老人,每天仍然让家人为他选择诵读当代文学中的作品,听到有意思的描述,巴老还会加以点评。那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巴老对我们说了不少话。在碧绿的湖水与葱郁的桂花树下,轮椅上巴老安详平静的神态,被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只是时而被泪水轻轻淹没。从此后再回杭州故乡,走在湖边,会觉得巴老仍然坐在草坪那端默默地注视着我。我听见烟波浩淼的湖面上回荡着那个声音:“作为作家,就应当对人民、对历史负责。我现在更加明白,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作家,绝不是鼠目寸光、胆小怕事的人。”
那是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也许我永难到达那里,但有巴老在,我们不会逃逸。
即将度过99岁寿诞的巴老,一生九思九叹九歌——《论语季氏》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贫思难、见得思义。”尽管巴老不会赞赏“言思忠”,但疑思问与见得思义,是绝不会有错的。这位走过了整整一个世纪历程的睿智老人,一生中为世间苦难奋笔疾书,激浊扬清,如屈原的“九歌”那般忧怀苦毒、哀愁沸郁,又何止是九思九叹呢。
然而,高寿已至人瑞的巴老,仍有着年轻的心。一个时时审视自己、检省自己内心的人,那心里始终被注入着新鲜的活血,是永不会老去的。抱着病躯的巴老已不是在为自己活着,而是为了文学为了深爱着他的读者,在坚守着生命最后的尊严。面对已将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憎“消耗干净”的百岁巴老,我们会懂得,有一种东西将比他宝贵的生命更为久远的存在并流传下去,那就是一个人格独立的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与批判精神。
喜迎巴老99岁寿诞,愿九州九霄九天九野九岭九江九十九道湾,都向巴老鞠躬致意。遥望南天沪地,我能看见巴老床前的每一朵鲜花,都散发着晚华素淡的芳香与瑰丽。
《北京青年报》2002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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